初衷:火金姑-1 - Rodin's Fun Life

May 11, 2009

初衷:火金姑-1

「阿貢,我想自己走路上學,以後不用來載我了。」
阿公看著我,沒有多說什麼話,頭點兩下,靜靜走去那張老舊的藤椅。平常,阿公穿著一件背心,搭配鬆垮的藍色四角褲,薄薄的料子。坐在那張藤椅上,翹起左腿,入神地抽煙。我不知道阿公在想什麼,只是在晚飯之前,他不會離開那張椅子。後院那片時而荒廢的土地,有幾棵檳榔樹、辣椒,還有不到一坪大自由種植的區域。更早一點種的是白菜,有時候長滿了蔥。剩下一小塊地方是我和弟弟平常遊戲的場地,那裡搭了一座鐵皮小遮雨棚。阿公的藤椅也在那座遮雨棚下。
爸爸曾經讓我看過一張斑駁的照片,幾個青壯年人,蹲著站著。後頭的那間茅屋正是這群青年壯人所建造,簡陋但堪用。阿公就在後排,外曾祖父、叔公等等也在其中。外曾祖父由南部遷移過來,阿公和他的兄弟一行人翻山過領,從西北部到達這片鄉野。他們歷經了一番不同的滄桑,荒涼地踩著腳下的泥土,辛勞、困苦。我不知道他們如何駐足在一起,或許那早已經適切地安排好,一種命運。
在六個兄弟之間,阿公是第一個抱孫子的;因此他對我疼愛有加,從小就跟阿公睡在一起。阿嬤則是跟弟弟睡,曾經因為一場病,阿嬤的卵巢在那時候手術切除了。老一輩的人認為女人沒了卵巢,或是男人沒了睪丸,就絕對不是完整的男人或女人,無法行夫妻義務。就這樣阿公跟阿嬤也分房了好多年。
每當我奮力消耗一天的活力與好奇,晚上仍捨不得馬上入睡。阿公習慣將一隻手枕在額頭上,沉穩的回答我每一個問題。一直到我終於累了,我們才沉沉睡去。
「阿貢!」小時後阿公教的客家話,我一直帶著不標準的發音;但我們平常溝通是用台語:「是誰發明釣魚的?」
「姜太公姜子牙啊!」
「他是誰啊?」
「他是古時候的人啊!他釣魚不用餌,而且魚線離水三呎喔!」
「什麼是離水三呎?」
「就是高於水面三呎啊!」阿公從來不會不耐煩。
「這樣釣得到嗎?」我露出懷疑的表情,斜著頭,眼看天花板。
「可以啊!因為他是神,有法力啊!」
「古時候的人都可以當神喔?那我們可不可以當神?」
「不一定啊!因為他很厲害,才可以當神。你以後如果很厲害也可以當神啊!」阿公試圖用我聽得懂的話解釋。我不知道厲害是什麼樣子,但一定是很威風很有本事的。我聽著笑了。
「那我以後要很厲害喔!」
在我的認知裡,阿公什麼問題都能回答,他對我而言就是智慧的寶庫。那個理著光頭,纖瘦的身軀,是我最信仰的對象。有時候阿公會帶著我一起去釣魚,小孩是不會有耐性的,我自顧自地在一旁玩耍,也不管是不是要跟姜太公一樣厲害了。偶爾看看阿公釣上來的魚,天真地拿餌塞進魚嘴裡。不過我最喜歡阿公騎機車載我出遊,躺在阿公的背上,聽他說話的聲音在背上模糊的共鳴。有時候弟弟會跟我們一道去,他就站在機車前面的踏板上。藉著那輛機車,我們到過台東濱海,三仙台、八仙洞等等對我們而言並不是觀光景點,只是一個地方罷了。我們也到過瑞穗,或是更遠的地方。最常去的是玉里,我認為那是一座城市。這樣過了些許年頭,一直到我上小學。
清晨,陽光已經透過樹葉灑落下來。露水正在蒸發,鳥兒早準備好啄食,在樹枝上呼朋引伴。阿嬤走入廚房升起炊火,灶內的柴燒的哧哧響。等鍋裡的水開始翻騰,阿嬤輕輕地倒下昨晚的米飯,隨後踏上單車,往街尾騎去。每天早上,餐桌上擺好了早點,我才起床,阿嬤是我最好的鬧鐘。這時候阿公已經在後院坐定,緩緩吐著白煙。等我吃完早點,阿公便發動機車,載我上學去。
在這之前,我的生活都是阿公。或者說,我才是阿公最賦予厚愛的重心。等我有其他事情,例如上學,不再活動於阿公的懷抱開始,真正落寞的是阿公。比方上帝建造了伊甸--亞當夏娃幸福快樂的園地。在伊甸園裡,真正感到安心的是上帝,唯有這樣祂的子民才會受到制約,祂著實感到被依賴、被信仰。夏娃遲早會摘下蘋果的,即使沒有撒旦的化身。這是遲早的事,故事才有發展;或者說這也是安排,如同其他已經發生了的事實一般。我正是亞當,到了離開伊甸園的時候,悲慟的還包括了上帝。
夏夜的草地上,飄著斑斑的金綠色光點。它們變換萬種圖騰,在半空中縈繞,好似一場幻境。襯托蟋蟀輕快的節奏,光點時而若隱,時而出現。大家稱之為螢火蟲,我們叫它「火金姑」。
阿公在一旁抽煙,若有所思。
「阿貢,我想自己去上學,你不用載我去了。」
坐在那張藤椅上,阿公的身子更顯得單薄痀僂。阿公的表情很難讓人洞悉他的情緒,我可以算是家中對阿公最直接,最不小心翼翼的,彷彿是阿公允諾給我的特權。
「嗯,你大漢啊啦。我知影你怕阿貢辛苦,所以要自己去學校。阿貢蓋歡喜!」
我感到無比心虛,阿公給我一個背負不起的理由。我只不過是想跟同學一起走路上學,更不敢再多解釋。頓時我變的卑下,不敢多看阿公一眼。
「你看,足多火金姑喔!」
「阿貢,為什麼火金姑會發光?」馬上我又恢復孩童的好奇。
「因為火金姑尾溜有發光的皮啊!」
「有發光的皮就會發光喔?」
「嗯…」
飛舞的火金姑,像是草叢焚燒的餘燼,一波一波地幻升。風兒婆娑著,草兒斜斜地向一邊傾,餘燼盤旋一會,忽又飄然地散開,煞是傳神好看。這群金綠色光點,呼應天上的星斗,連成一片。阿公和我靜靜地看著,祖孫倆像躲在廣闊的布幕下。這地草野持續燃燒著,火金姑好像不會累,將我的童年慢慢殆盡。
村裡只有一座小學,每個孩童都會聚集於此。中高年級的學生各個高大,我常常被莫名地拉到中年級隊伍,等到老師發現了,才將我這新生帶回原班級。這是另外一個世界,沒有阿公。小時後我就嚴重怕生,以前被帶往幼稚園時,看見大人離去,我只顧慌張的想竄逃,試圖追上去。老師發出最清亮的聲音誘導,告訴我這裡可以交朋友,一邊把教室的門關上。我一急,憤怒地把窗戶玻璃拍破,像遇上浩劫般地哭喊,又是鼻涕又是眼淚,鮮血也沾滿了手。到了小學,我已經不再如此激動,反而是極力掩飾我的生怯。
一個遠親叫潘信義,跟我同班,他簡直是個刁蠻至極的學生,讓人頭痛。小學一年級的毛頭可以當眾跟老師叫喊互叱,連男老師也不想多管。有一回他帶領一群同學到後山坡上遊戲,我們稱為魔王迷宮,規則是要穿梭在密麻的樹叢間,找到三種不同顏色的石頭才可以回到現實。那裡沒有魔王,但我們深信有的,並且極度恐懼著。在潘信義的蠻橫下,沒有人敢光著手走出樹叢,因此有的同學上課了還不敢回教室。我跟潘信義一組,走著見著了一頭黃牛,脖子上的牽繩繫在一棵樹桿上。潘信義一時乖劣,拿石頭扔向黃牛。黃牛拼命掙扎,痛苦地叫喊。我不敢說什麼,任由惻隱之心在體內竄擊。
其實潘信義再壞,對我是好的很,因為我們是遠親。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是遠親,只莫約知道他跟阿嬤同姓,可能是由此淵源而來的。我對他還算能相處,但我卻非常排斥他,深怕同學將我和他掛成一堆。於是我刻意保持距離,偏偏他卻告訴老師要坐我旁邊,考試的時候他可以輕鬆地看著我的試題卷抄寫,這讓我更加對他不滿。我甚至覺得有這個遠親而不齒。
記得我有一塊橡皮擦不見了,少了能夠跟同學炫燿的利器,回家還要被質疑剛買的橡皮擦為何弄丟,我一股腦推給潘信義。後來他在一個下午跑到我家來,露出難得的真誠問我的橡皮擦在哪裡,我羞愧的手足無措。
感謝天,一學期後,潘信義轉學了。放鬆的不是我對他的厭惡或輕視,而是我矛盾的內咎。
每天早晨我走去學校,沿途經過吳建俞的住家會停下來等他。忘了是怎麼開始的,我會跟吳建俞去上學。這也是我婉拒阿公的理由。可能是因為吳建俞他們家有數不完的電動遊戲卡匣,有時候放學沒事我會到他家打個痛快。懵懵懂懂的日子,我數不清楚了。應該說,我並不曾留意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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