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,阿公和幾個兄弟就賴以理髮維生,這項技藝也承襲至爸爸跟姑姑。我從來沒有看過阿公幫別人理頭髮,因為在我有記憶以來,都是爸爸或姑姑靈活的雙手,在一顆顆頭顱上來來回回。然而,阿公的頭髮卻是自己理的,他會準備好所有的器具,圍上一塊白色領巾,然後坐在小凳子上,低著頭,熟稔地用電剪刷過頭皮,接著一搓一搓的毛髮順著領巾滑落,翻滾到地上。不一會兒,阿公的頭就光光了,那是他向來習慣,也是我們熟悉的樣子。出門的時候,阿公一定會戴上一頂白頂綠邊的鴨舌帽。
阿公的身子瘦不是沒有原因的,他胃腸不好,每頓飯後都會按時喝下一包胃乳。我上學前,阿公會貼心地將一包胃乳放到我書包裡,讓我吃過中飯後也吃一包。
「這蓋好喔,這是恁爸爸從日本買的。」
黃色的包裝盒上,的確寫滿了日文。我得意地喝著這高檔的白色乳汁,一方面好像也跟阿公有同等的地位一般。
每當我放學回家,阿嬤正好都在廚房裡做晚飯。自從我學會了怎麼在爐灶起火後,一定會先燒一大鍋熱水準備洗澡用。阿公這時候就會坐上餐桌,一邊吃著剛盛盤的白涮肉沾醬油,等阿嬤把所有的菜都上桌了,阿公也填飽肚子,然後再走回那張藤椅。
起灶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,它的構造很特殊,紅磚疊起腳架,上頭像是加了蓋的矩形鼎,鼎身裡頭並不如外觀那樣,是有些弧度的內壁,而底部是粗鐵絲構成,以利燃物燒成灰之後往下掉落。上蓋的部分通常是貼滿磁磚,並有兩個大洞,放大鍋子用的。灶口如同一扇門,灶尾得接上一管大煙囪,直直衝上屋頂。灶前有一個小型蓄物槽,我們放置許多厚紙板以及木材,一邊的矮凳子就讓我們起灶時坐的主位。老人家說「大夫怕治咳嗽,師傅怕建爐灶」不是沒有原因的。
首先,你得先利用比較容易燃燒的物質,例如說厚紙板,有時候我會用前一天撕下的日曆紙;點燃火苗後,再慢慢增加燃料,同時把先前放進去已經著火的紙往灶尾慢慢推送,等火大了一點,才將木材等稍微耐燒的東西放入,一樣要把先前的燃物往灶尾送,這個目的是要讓整個灶內的溫度一致,兩個鍋都能均勻受熱。一旦灶內的火已經非常壯麗,你就可以放心將灶口的門關上,保持灶內的溫度。這當中絕對要確保灶內的火是燃燒著的,特別剛開始起灶時,不然所有的東西都會在灶內悶燒,你幾乎看不見火焰,只有白濃濃的煙竄奔出灶口,薰嗆整座廚房,甚至會漫遊到客廳去。
原本客廳上方有一個小閣樓,阿公和我就睡在那,窄小的木梯不知道爬了多少秋冬。幾年後,阿公和我一同遷徙到後院加蓋的屋子,原本的兩座茅坑被拆除,我們有了蹲式沖水馬桶的廁所,連同那座灶也跟著沒了。
「姑姑,妳快來看。廁所裡有好多螞蟻!」
螞蟻並不是恐怖的動物,然而一群螞蟻聚集在你生活裡,總會一陣頭皮發麻。特別這種蹲式馬桶,這一蹲,不是簡簡單單的三兩分鐘就罷。這些螞蟻匍伏在馬桶周圍,馬桶裡的水邊緣,是讓人看了會反胃的密密麻麻。姑姑很快的過來,迅速將水箱的拉桿往下一拉,然後抓出一條橘黃色的軟水管,接上水龍頭,好像消防隊員救火一樣,往馬桶周圍的地磚噴灑。
「沒關係啦!等一下你就可以上廁所了。」姑姑一邊說著。
「為什麼會有這麼多螞蟻?」
姑姑沒有答話,好像她也不知道,我沒有多想。最後姑姑拿著一把刷子,將水撥到馬桶還有排水孔裡,廁所又恢復成往常的樣子了。
「好了,我去幫客人剪頭髮囉!」
廁所開始讓我覺得害怕,它好像有了生命,不時會將螞蟻招來。我相信它一定不怕小孩,甚至有一天可能會把小孩變不見。於是我也學姑姑,以強力水壓噴灑,這樣它就不會認為我是小孩,或者我不會讓它變不見。我把這個秘密告訴弟弟,讓他懂得怎麼自保,並且密切討論著戰策,這是一件很嚴肅的問題,因為我和弟弟面臨一個很大的威脅。
一天下午,就在我已經解決了那群氾濫的螞蟻之後,弟弟又看到另一個龐大的軍隊。我們決定合力作戰,我沖水,弟弟拿著刷子,我們稱之為戰斧,而我的水管是強勁有力的光速砲。擁有完美的戰略,加上威力無比的武器,我們合作無間,所向無敵。一場轟轟烈烈的戰役後,我和弟弟再度征服了廁所,並且大喊我們的勝利,世界又恢復了和平。然後我們互相潑水,慶祝這份榮耀。
「喂喂喂!好了,水不要玩太多,會感冒喔!」爸爸對我們吆喝。
「爸,剛剛有很多螞蟻啦!」弟弟馬上搭腔,我則是趕緊將水龍頭的水扭緊,收拾水管。
「嗯,我知道。那個用水沖一沖就好了。」
「爸,你知道喔!這廁所會把小孩吃掉耶!」弟弟誇張的表情,簡直是像是為了自己的權益或是生命而爭取,並且提出論述。我瞪大著眼睛看著弟弟,小孩的秘密怎麼能讓大人知道?大人不會懂,也不可能理會。
「阿貢生病了,所以尿尿以後廁所會有螞蟻。」
除了那些螞蟻,阿公並沒什麼不一樣,還是那樣纖瘦。我們祖孫倆的關係其實比較像阿嬤煮的三杯雞,雞皮雖然紮實包付著肉,但中間夾著飽飽的空氣,一口咬下就將皮與肉分離了。我不可能了解阿公在想什麼,更不可能走進阿公的時空,看到一切總總。上了小學後我也建構一個世界,比如說,我比較喜歡沉靜在書桌前,看著書本研究手工藝品等美勞製作;或者傾向於坐在大伯帶回來的電子琴前面,咿咿呀呀學著錄音帶彈奏。我好像從來不知道阿公會一個人坐在藤椅上沉思;他也可能有幾次要帶我一起去釣魚,即便是外出兜兜風,卻發現我不在原本可以找到的地方。隨著這種經驗的累積,我們只有在睡覺時變得親近。
只是阿公的病越來越嚴重,不是僅僅腸胃不好,或是引來螞蟻等相較之下的小事。我不懂,也沒詳細聽說過。在我好不容易六年級的時候,阿公幾乎是住在醫院裡,他堅持在門諾醫院,由大人們之間的語論,我知道阿公要開刀。
一個安排好的下午,表叔開車載我們一家大小,表嬸跟姨婆也在車上,惟獨阿嬤在家裡看著。海岸山脈和中央山脈夾合著蜿蜒的道路,我們行駛,像脈搏裡流動的一顆血球。說不定,我們不斷攀爬,景物不停由地表冒出,山巒被我們遠遠送到後頭;又或者,山脈傾斜,我們只是滑落而已。我在車上發呆,旁人的耳語越來越微弱,眨眨眼,窗外不再是青山,那好像是另外一個下午,有一點點模糊,因為風動的關係...
...我和弟弟在客廳寫功課,由於書桌太小,而且也堆滿了雜物,我們攤開一張摺疊式的大方桌,好放上課本跟習作等等。...車子經過一座平交道,表叔很謹慎地踩下煞車,車身輕輕頓了一下。...我翻開習作,開始造句:
盡頭--這條路的盡頭,就是王媽媽的家。
這條河的盡頭,就是大海。
弟弟拿著鉛筆在紙上塗著,當平交道的橫桿再度升起,車子繼續往前奔跑,從開始加速,到後來趨於平穩的速度。這樣連續的場景更替多次,彷彿已經維持了幾世紀,並且航越了幾萬光年。布簾從滿是農田的小鄉村換成房舍密度稍高的小鎮,來回幾次後可能偶爾變成小城市等等。...弟弟越塗越多顏色,整張紙變得七彩,他的筆尖就如同決定了車子行進的路線般,包括氣候或天空的飽和度,諸如此類。造完句子,我換了一隻筆進入下一道主題。那是更為複雜的練習,我需要做些統計,畫成圖表;有的是透過圖表將數據分析。平均數,眾數,中數...好不容易到了花蓮市,車子也規矩地在門諾醫院前停穩,眾人紛紛下車。
我清楚地記得,在莫約下午兩點的時間概念裡,阿公已經在手術室,門前那盞泛紅的警示燈亮著。大夥坐在走廊間的座椅上,沉默的沉默,有時候突然會有兩個人小聲交談,交換秘密之類的,然後又恢復平靜。再不然,其中一人或兩人起身走到戶外抽煙,按下販賣機的熱咖啡鈕,緩緩握著冒煙的紙杯再進來。...這時候我差不多把作業跟習題完成,弟弟也開始轉換另一個行程。因為坐的太久,我微微扭動著身體,試圖調整一個舒服的姿勢。那枝自動鉛筆被我不斷地按著,筆芯隨著我手指的律動一段段長出。就在這時候,我起了玩耍的念頭,弟弟的眼神告訴我,他已經準備好接招。...
...時鐘還在擺動,我手上的卡通錶也滴答滴答響。還沒有人敢放大音量說話,好像大家都已經有了默契,或者達成某種共識,阿公還在手術室。在我背後的房間裡,爸爸也正沉沉睡著。...
...終於,在一陣推撞之後,我不慎將自動鉛筆的筆尖插入弟弟的手腕。非常緩慢地,我的手揮過去,筆尖金屬的部分很薄弱地閃了一下,那光澤並不至於刺眼。搓入弟弟手腕的同時,時鐘擺動了一下,我的卡通錶正好發出「答」,於是就像醫生手術劃的那一刀,筆芯斷了一小截停留在弟弟的表皮中。他還是忍不住哭了,表情慢慢扭曲起來,眼睛皺成線條那樣痛苦而哀傷,嘴巴張得像是要拔牙那般大;如果是清晨,這哭聲絕對比任何一隻公雞的啼叫還來得宏亮震耳。
宗,不要哭啊!阿公還在手術啊,你哭的這麼大聲會吵到他的,會吵到他的。
爸爸醒了,忙過一個上午,好不容易在下午客人比較少的時候睡覺,卻被這惱人的聲音驚動醒。他的雙眼滿是血絲,火紅著怒視我們,那道光正如同炙熱的火炬毫不留情衝向我,點燃我的害怕與畏怯。爸爸開口大聲斥罵,應該是咆哮了。大意是說,我們沒有好好寫功課,要玩也沒看時間;更嚴重的,我竟然欺負弟弟。這段話在我耳朵共鳴,透過腦門,在兩耳之間產生回音。阿嬤跑出來客廳,擔心地喝止這場暴戾。然而爸爸拿起一根粗壯的藤條,狠狠重重地往我屁股捶下,那個痛,簡直是骨頭斷成兩截一樣。
爸,從小到大你未曾打過我,一次都沒有。這不就是一場遊戲嗎?小孩間的遊戲。怎麼能說我欺負弟弟呢?因為他哭了嗎?或是因為擾你清夢?然而這一下好疼好疼,我感到無比委屈。然後我也忍不住哀嚎,比弟弟還要大聲。
接續的幾下,我已經痛得跌坐在地上,弟弟見狀趕緊逃離現場。
「卡緊加恁爸爸悔失禮!…好啊啦,阿慶,賣擱啪啊啦!」阿嬤一邊撫慰我,一邊想辦法拉回爸爸失去的理智。
不,我不要道歉,其實我是憤慨的。只不過是一小截筆芯,沒有必要任性地哭鬧;我拿的不是手術刀,也沒有切斷你的手指。但是我卻要這麼痛,我要這麼沒有機會辯駁並直接接受懲罰。我兩腳攤直在地板上,屁股跟大腿已經麻得失去知覺,大塊方正的磁磚有種非常冰涼的感受,不要起來了,我再也不要起來了。...
...亮著「手術中」的紅燈頓時暗下,主治大夫跟醫護人員將病床推出,以一種迅速但平穩的步伐把阿公送到加護病房。隨後家人們,連同表叔、表嬸跟姨婆,個個等不及擁向前去,主治大夫脫下帽子,滿臉笑容地說:「手術非常成功,非常成功!」這讓他又多增添了一項成就和喜悅,同時還有家屬的感激。
主治大夫的一番話就像給大家一針麻醉劑一樣,因為目前情況還不能算完全過關,從加護病房到一般病房的期間,並不知道會不會有新的事件。趁著麻醉還沒退,我們必須趕快去用餐,四個小時的等待,讓大家都忘了飢餓。餐桌上每個人露出笑容,原本就在醫院照顧阿公的大伯也顯得輕鬆。那時候已經是晚上了,餐廳二樓的窗戶望出去,是行道樹上點亮的燈飾。餐廳內播放的是理查克萊德曼的鋼琴演奏曲,極度商業但還算悅耳。我夾著飯菜一口一口往嘴裡送,忽然發現一隻蚊子縈繞在我周圍,格外討厭。
剛開始,牠只是在我耳邊飛來飛去,伴隨著嗡嗡的聲響;我甩甩頭,牠稍微遠離我一會兒。然後牠再度回到我頭顱同樣的經緯度上,瞄準定點,準備叮咬我。這次我不再只是甩甩頭,同時還用手揮撥了幾下。於是牠就在我面前轉啊轉,我放下筷子,專注地凝視著牠的動向。牠的聲音讓我越來越不舒服,囂張大膽。倏的,我伸出手往空中一抓,蚊子的聲音消失掉,好像在我握拳的同時化為輕煙。我更是握緊拳頭奮力搓揉,待張開手掌後,蚊子已經像化石般鑲在我的掌心,還有一點鮮紅的血液。
「死了!」我得意地嚷著。
眾人心裡頭一驚,不約而同看看我。伯母用她最犀利的眼神刺過來,嚴肅冷酷地說:「小孩子不要亂說話。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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