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年級上學期,班上的同學已經在準備大學推薦甄試了。美儀為了考音樂系,每個禮拜固定到台中上課,一位大學音樂系教授指導她。曾幾何時,美儀養成寫信給榴槤的習慣,不論平時或是到外地去。其中一次上課,美儀邀榴槤一同到台中去。他們並不熟悉台中的道路,美儀大約只清楚怎麼到上課地點,剩下的也幾乎是空白。
星期日一早,他們搭公車到東海大學。美儀去上課,榴槤則到處晃晃。校園裡的樹好多,草地很綠,腹地非常廣大。不太敢走遠的原因,是因為怕趕不上美儀下課時間。映著林蔭的步道很悠然,空氣中有淡淡的香味,樹梢搖擺的聲音讓人不知不覺地放鬆。一塊大草皮上,直挺挺地佇立著教堂,像從地底鑽出來,這是東海大學的指標。
「上得怎麼樣?」榴槤回到美儀上課的地方,在一間教師宿舍。
「還不錯,今天教了一個很難得技巧,要我回去練習。」
「嗯,待會吃什麼?」時間也差不多中午了。
「沒特別想。」
「那我們走走,看有什麼就吃什麼。」
他們走出校園,順著中港路直直向東行走。沿途經過經世世界紀錄博物館,反正上完課後,接下來的時間都是他們的。榴槤提議去看看,美儀覺得無妨。裡頭所介紹的,排除地理景觀不說,不外乎就是全世界最高的人、全世界最矮的人、打咯打最久的人…連唱片賣最多的人都有,實在有些勉強。大部分的展示是文字或圖片呈現,其中據故事性的比較有趣,例如最長的影片,還有該影片的簡短說明;或是最長的隧道,當年這隧道怎麼挖掘的等等。博物館並不是很大,榴槤跟美儀買了份簡餐;正好黑人的舞蹈表演開始,觀眾並不多,應該是來博物館的人不多的關係。
後來他們繼續走著,就像在花蓮時一起散步一樣。這條路很長,也不知道要走多久才能走完,不過他們沒有明確的目的。沿途上許多的商店、餐廳、機車行、大飯店;路上車子不停,行人不停,太陽也不停,不管是照耀或是向西行。頓時間這個世界變得很冷,人獨立成個體,然後建築許許多多鐵柱,個體在鐵柱之間穿梭游移,不小心相互的碰撞發出清脆的金屬聲音,那其實很痛。這種場景明顯表現出人與人的疏離和冷漠,如果你是導演,你能夠決定場景跟佈置,你可以離開這樣的情境。
在一個郵筒前,美儀投遞一封信件,那是給榴槤的。她愉快地跟上去,榴槤什麼也沒問。後來他們走到科學博物館,有點荒唐,這像是一場殘酷的健行。
莫約在國中二年級,學校舉行一次特別的戶外教學。每個班級有幾個學生被選出,通常這是成績不錯的學生的特別待遇,然後大夥組成一個「臨時班級」,跟著陪同的幾位老師到科學博物館。這對我們而言是很難得的機會,在國中時期可沒幾個人常有機會進城,我們都習慣被山和稻田包圍。
我們搭的是遊覽車,在車上我們歌唱,這有點像是畢業旅行預演,每個人都開心極了。我知道有個姑婆住在台中,但是不知道怎麼找她,也沒有機會,我們的行程已經是安排好的。印象當中我們進入博物館後,通過時光隧道一樣,在混沌裡一個大爆炸,宇宙形成,然後地球誕生。遠古時代,水中生物演變成陸地生物,變形蟲、三葉蟲等等。過了幾個世紀,大型動物出現:先是一顆巨大的恐龍蛋,然後有各式各樣的恐龍化石模型、侏儸紀氣氛濃厚的筆筒樹。最有趣的是人類的演進,幾個頑皮的同學模仿猿人的體態和表情。博物館裡每個地方都非常新鮮,每個主題都很吸引人,上至天文,下至地理。
有一個地方讓我印象深刻,一間像戲院的大廳,天花板是立體圓弧造型。等大家坐上位置,旁白開始說話,眾人也安靜下來。然後燈光慢慢變弱,到最後整個環境都變成黑暗,跟著旁白的介紹,天花板上一顆顆星星浮現出來,就像真的躺在夏夜的草地上,攏罩萬丈蒼芎,我幾乎分辨不出來了。黃道十二宮、大熊星座、小熊星座、北極星、夏夜大三角、銀河…如此浩瀚的星空很感動人,它們是天上的火金姑,一閃一閃發出光芒,我彷彿看到阿公的笑臉。
回到花蓮後,一切仍是最熟悉最習慣的樣子。榴槤收到一封信,美儀從台中寄來的,同樣風格的信紙、信封,已經累積了不少。如果有空,美儀會去幫榴槤整理房間,榴槤搬到了學校對面,環境還算不錯。有一次是在颱風過後,榴槤窗邊那本原文秘密花園,濕得黏在一起了。
為了推薦甄試,榴槤開始到教會去,摩門教的長老固定在禮拜三教英語會話,完全免費;這是很棒的資源,而且長老們幾乎都是道地的美國人。有一次美儀出現在教會門口,榴槤還在跟長老練習,一個同學轉告榴槤有朋友在門口等他。
「嗯?妳怎麼來了?」美儀第一次來,榴槤有些驚訝。
「我很不好…」她露出哀傷的神情,感性過度,這讓榴槤有點惱。
「你先去Leo,我回去拿錢再到Leo找妳。」
「我身上沒有帶錢。」
「你等一下。」榴槤回到教會,向一位同學借點零錢。
「這些應該夠吧!妳先去,我馬上就到。」美儀緊握著幾枚銅板,銅板還有些餘溫沒退去。
榴槤幾乎用了全身的力氣,猛踩腳踏車奔到市區。但是無論如何,速度都稍嫌慢,心早已衝得老遠。連續幾個紅綠燈,終於到了Leo。
「美儀,妳太過感性了。理性跟感性就像風跟火,溫度讓空氣對流,所以生風,氧氣則讓火繼續燃燒。」美儀一邊流下眼淚,靜靜聽著。
「火如果太大,氧氣馬上燒完了,自己就會熄滅。風一下子太強,火一熄滅,沒有對流,風自己也停了。」
美儀有太細膩的心,很容易受感動,也很容易哀傷。榴槤並不知道什麼事讓美儀這麼難過,卻也沒問一句,他儘管說他想說的。不知不覺Leo的店員提醒他們,打烊時間就快到了,這是常有的事情,店員們其實對他們不陌生。離開Leo,榴槤選擇公車總站旁的巷子,美儀跟在左邊。
「愛哭鬼!」
「還不是你害的?」美儀笑了,眼睛還腫腫的。
這個夜有些不一樣,該怎麼形容?其實黯淡的路燈不會被注意,繞著路燈的飛蟲也從不吵鬧。「周家」二十四小時營業的蒸餃店一樣冒出熱騰騰的氣,風通過巷弄的聲音還算低沉,流星劃破的天頂,光痕馬上又癒合。除了空氣有點潮濕,還有什麼不同呢?將這城市一塊一塊分割的大路小徑,像是佈局,也像謎陣。在極微弱的氣味中,我嗅到榴槤的緊張,他快被肯噬得不能走動。好不容易,他們到達美儀家門口。
「美儀,不要對我太好。我是絕緣體。」
美儀點點頭,又露出在教會前的哀傷表情,強屏住氣。榴槤踩上腳踏車,頭也不回。這份沉重很難表達,有點像榴槤腳踏車上的鏈條,疲憊地拖轉齒輪。他們仍刻意約定好隔天的歷史測驗卷,誰的分數差誰請客,代價是Leo的起士蛋糕。如同我過度勉強的書寫,塗了又擦地寫不好句子,最壞不過是詞窮時尷尬地失去靈感。他們緊繃的狀態到了終點,我緊握的筆也快要斷裂。
美儀有時猶豫不決,例如去魔蠍座總沒主意要喝什麼,榴槤會乾脆地幫美儀決定。最常出現的就是草莓雪泡,好極了,任何草莓相關的東西她都愛,她是草莓主義;更完整地說,她是草莓肉桂主義。這和榴槤乾脆的個性相差很大,有多乾脆呢?美儀說她國小中年級的老師教道:脆的東西都比較容易破碎、比較危險,還有可能割傷皮肉,所以脆就是肉字旁多一個危險的危。
不知道第幾天的早晨,榴槤桌上仍然有顆饅頭。這天是紅豆口味,以前出現過綠豆口味、藍莓口味、巧克力口味、奶油口味,總之那家手工饅頭專賣店是榴槤很喜歡的。美儀知道了以後,天天都會特地挑選。這天榴槤實在承受不住了,他拿起饅頭,奮力拋向美儀。
「我不要!」
饅頭轉了幾圈,像被透明鏈條拖扯的齒輪,鋒利地劃破桌子,然後彈落到美儀腳上。她的瞳孔瞬間縮小,僵硬地鎖住這一刻光影,連血液都停止流動。榴槤掙扎地走出教室,這段路變得好遙遠,大門傾斜,走廊也扭曲不已,活像沙漠中的海市蜃樓,呼吸聲明顯而賣力。
就愛因斯坦的相對論,當你的速度跟光速同步時,時間會停止,景物會扭曲變形。榴槤想躲藏的念頭可能跟光速一樣快,然而美儀懊悔難過的心情更快,導致視線模糊不堪,景物都融化了。從這一刻起,所有的事情或關係不聲不響地回到從前,因為超越光速。榴槤繼續哀傷憂鬱,美儀仍然低調不易靠近。他們不會在上課傳紙條,不會交換彼此的作品,也不再相約去散步;當然沒有電話,也沒有信。他們在不停流動的未來,決定活在過去。現在呢?我詞窮了,暫時選擇收筆。我一邊在想,心的確是脆的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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