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衷:沙丘旅程 - 3 - Rodin's Fun Life

June 24, 2013

初衷:沙丘旅程 - 3

訂定的那個禮拜天上午,榴槤起個大早,這是需要的反常。先前幾天,榴槤已經約好吸血,希望吸血能出席他的演出,就算美儀才是主角。現場的氣氛很詭譎,如果你樂觀一點,你就只是在台上展現自信,奪取觀眾的青睞;但實際上比較接近挑選衣服,從材質、款式、板型,甚至到價錢跟品牌等,然而你就是衣服,一點自主權也沒有,除非你已經是明牌。特別是那些評審張著不可傲人的眼神,衣服縱然會有別人喜歡,但只有這群人會把你穿上重要場合,讓你變成明牌。
首先,榴槤坐到鋼琴前,視線向右轉到美儀臉上。等美儀的視線也落到榴槤眼中,榴槤就確實地彈下標準A中音,美儀跟著吹奏。長笛聲音稍高一點,榴槤會將右手面朝下,反之亦然;這樣好讓美儀調好音準。當榴槤點了頭,美儀便擺好長笛面對正前方,這表示雙方都已經準備好。先出現的是鋼琴,安達魯西亞女郎開始踱著舞步,慢慢移到眾人當中。她的眼眸銳利,清晰如豹,靈巧的身段沒曾歇著。鬥牛武士在一旁微笑看著,明天的角逐先擺一邊去,美酒、音樂、迷人的佛朗明哥舞,他感到極度放鬆。接下來出現長笛的聲音,女郎擺動手臂,紅色的百折袖子像波浪,荷葉裙隨著步伐起伏,因轉身而飛揚。她的腳步依然穩健而有力,時而迅捷激昂,時而嬌柔嫵媚。榴槤知道吸血正看著,女郎身子繼續轉啊轉,不論是表演者或是觀眾都入神了。
「好了,可以了。」其中一名觀眾突然阻止這場表演,他不是喝醉酒的無禮男子,也不是偽裝紳士的大老粗。他是一名評審,提醒美儀跟榴槤他們正在省交附設管樂團的甄試中,不是在安達魯西亞,沒有跳舞的女郎,也沒有鬥牛的武士。榴槤走到觀眾席,在吸血旁邊坐好,帶著適應不良的尷尬。
接下來評審要美儀吹奏短笛,甄試過程就在美儀宛如雲雀的笛聲收場。大夥拿著隨身物品在場地外討論。
「待會你們要去哪?」吸血先開口詢問。
「恩…應該會先去吃中飯吧!你呢?」
「下午要去學校解剖牛蛙,我跟蟲約好了,柚子也在等我。」
本來安排的生物課,老師答應要解剖牛蛙,但是榴槤的學校不可能有實驗室。剛好這個假日,幾個有興趣的同學跟老師約好,牛蛙有了,正等著他們。
「好,那我們去吃飯了,你小心騎車。美儀,你想去吃什麼?」
「沒想到,不如麥當勞好了。」
榴槤牽著單車跟美儀走下斜坡,離開在花崗山上的甄試場地。日正當中,街上悶悶地散著熱,沿著一個巷子右轉走去,美儀跟榴槤的步伐突然開始變得輕巧卻力道十足,熱情且豪邁。迎面而來的幾個人,一邊愉快聊著,並且大聲爽朗地笑;偶爾還有戴著擴邊帽的人經過。美儀跟榴槤左邊,有一棟白色咖啡店,標準的地中海式建築;日光打在門口的小魚池,還有七里香等的植物。路上的行道樹各個結滿了橘子,街頭藝人彈奏吉他,旁邊一個女孩即興跳著舞,有人歡呼,有人擊掌。這真是個奔放的夏天,奔放的街道,奔放的安達魯西亞。
很快地,他們到了麥當勞,拿著餐點,很有默契地選擇靠窗的位置坐下。
「成績什麼時候會出來呢?」
「應該下個禮拜吧!」美儀咬一口漢堡。
「不好意思,我把吸血找來。你們應該不太熟。」
「他看起來似乎對你很重要。」
「是啊,非常重要。」榴槤笑一笑,開始一段沉長的描述:「我剛到花蓮,第一次進到電影院就跟吸血,還有打保齡球、電玩等等。我認識了花蓮,也就等於認識了吸血。」
「你能多說一點嗎?」美儀頂著她大大的紅鼻子。
榴槤吐了一口長長的氣,眼睛看向窗外,焦距好遠好遠,差不多都模糊了:「我被安排在最後一排的座位上,早自習到了,大家安靜地看書,準備上午的小考什麼的。其實在這位置上,你可以輕易地看清楚每個人在做什麼。有人偷偷看著藏在抽屜的漫畫,有人可能會偷偷傳紙條。大約在七點半吧,另一批學生依序走進教室,他們住比較遠,必須搭乘校車上學。其中有一個是吸血,就坐在我這一排,偶爾早到的話,可能會在我座位旁吃早餐,因為我後面就是垃圾桶,方便扔塑膠袋。我們是這樣慢慢聊起來的,後來我知道他吃早餐有一個重要的原因,為的就是不再想睡覺。
聽說他家裡生意的關係,每個月會有電影招待券。第一次他找我去看電影,我先到遠東逛逛等他,那時候我穿一條灰色牛仔褲跟白色汗衫。見到吸血的時候,他騎一部銅灰色的捷安特,招呼我到對街去。高中生有色無膽,他拿票根要我去畫位,看一部限制級電影,應該是我看起來比較老吧!我一時覺得不開心,不是因為利用我的外表,可能是我心裡有些酸。看完電影,我們去打電動,我是個電動白痴,投了錢之後可能會激動地將搖桿拔起。吸血倒是挺會玩,一枚代幣夠他撐幾十分鐘。但是我發現,他怎麼都不跟我聊天,或是找個地方坐下來等等;我是說,除了電動玩具場以外的安靜地方。等他好不容易玩完卻天色已暗,我還特地陪他回去。記得經過他家附近公園時,吸血告訴我他小時後在那裡迷路,家人很擔心在找他,但是他早已開心地在警察局吃棒棒糖。我想像他小時後的樣子,應該很可愛。」榴槤抓起幾根薯條,沾沾胡椒粉。
不過我必須小心地提醒你,每個人的過去都太過於沉重,千萬不要去想像。
「後來我們也去打過保齡球,我遲到的很嚴重。他丟保齡球的姿勢超怪,雙腳都不會交叉;後來也再去看過幾場電影。嗯,其實這也不是很重要啦,我不用這麼詳細。只是我想的比較多,我很習慣這樣,不過吸血並不會像我這樣想吧!應該很多人都不會,不是只有吸血。」
美儀點點頭,嘴角輕輕向上彎。即使這樣的動作她仍然很柔和。
其實我在想,當榴槤說他這樣想的時候應該不是說他想事情的角度,應該是思緒的細膩度。這很有趣的,心思的細膩應該怎麼形容或想像呢?它會不會像放大幾千萬倍的濾紙,數不清的纖維構成的那樣微小?你知道那種幾乎密合的孔徑,也許沒人做過這無聊的想像。我蠻想把榴槤放在電子顯微鏡底下觀察。
這時候,榴槤跟美儀還沒有這麼熟。在省交附設管樂團的甄試結束後,他們倆的交集隨即降溫許多,差不多是一種極不易被查覺的潮濕。簡單說到目前為止,因為省交附設管樂團的甄試,他們也僅知道有對方這個人而已。
通常體育課是最無聊卻也最有趣的極端課程,若是老師已經沒什麼可以交代,就會放任學生自己打球或是活動,只要不離開操場。一群不想打球的學生在操場邊緣,樹蔭底下等待下課。榴槤跟一些同學在那兒聊天玩耍,他跟吸血才看過喜劇電影,當時最具話題的影星金凱瑞,於是大方地模仿起來。說起國中時參加的全國大露營,榴槤神情愉快,眉毛翹的高高的;有時還會唱幾首歌,學惠妮休士頓等等。
「怎麼會這樣?…為什麼會這樣?」一旁美儀突然帶些哀怨與嘆息,非常緩慢的口氣,同樣的不激昂。
「…怎麼了嗎?…什麼事情怎樣?」榴槤停下來,一臉疑惑。美儀來得沒頭沒尾。
「對啊,美儀。妳在講什麼,這樣怎麼能聽懂?」
美儀轉過頭,眉頭稍微皺了一下,很快又恢復:「沒有啊。只是我一直以為,榴槤是很安靜、斯文的,他怎麼這麼搞笑呢?他還會什麼?」
說也奇怪,美儀根本沒有大笑,我甚至覺得美儀是個不會狂笑的人。這或許已經不是意外了,但對於美儀卻是個天大的意外,那個幫她伴奏的榴槤,居然可以這麼放。榴槤那身白色體育服很快髒污了,又翻又滾的。然而同學能笑得開心,他會更盡興表演。
英文課汪老師是個大美女,那張臉蛋不會輸給明星的,全校師生都喜愛她,但這絕不會是榴槤喜歡英文課的原因。我猜,他可以透過語言的學習,完成目前對旅遊的幻想。汪老師能啟發同學發問或是回答問題的求知欲,幾次還讓同學分組,派出代表為全班上課。榴槤總是能清楚分析句型和文法,引起同學的崇拜。一旦老師提出問題,同學們都會習慣性地等待榴槤回答,然後就是一陣驚呼聲。
有一陣子汪老師身體不適,將近兩、三個月都請假。學校沒有安排代課老師,這堂課也變成大家喜愛的時間。當然,頂著升學班的光環,有些自發的學生還是會擔心,進度趕不上、考試要到了…什麼的。班長幾次請榴槤為同學上課,這些碎片其實不是很大,也沒讓榴連覺得光榮。你知道正值青春的少年,誰心中沒有一把火?這火不得控制,不慎就灼傷自己或是旁人了。不過美儀有沒有?我不是很清楚。仔細看看的話,美儀比較像是月亮,也比較適合用光線的強度來形容,不是那種炙熱或冰冷的溫度形容詞。你若不透過人造衛星,永遠只能看到月亮的一面。
其中有一個碎片是這樣飛過的:中午吃過飯後,榴槤走去教室後方丟垃圾,吸血正好相對走來。在那個緩慢的時刻,榴槤俐落地跨出一部,吸血的身體變得柔軟,巧妙地轉身側行,那只弧度恰好閃過榴槤左臂的擺動。左臂往前滑至最終點,榴槤再跨出左腳,吸血已經往前一扭身,轉回正面離開,風從榴槤眼角刷過耳朵,他的後腦杓非常安靜。繞過兩副身體的交錯後,周圍的空氣才開始飄移,垃圾桶中的廢便當氣味還不至於太濃,應該是加蓋的關係。
這顆隕石很難被忽視,閃避不及應該會造成傷害。連鎖在後頭的,是另一個被夾帶的碎片,更加銳利;榴槤不認為整件事情有連續性,或者彼此影響,這被稱為是「巧合」。那學期吸血擔任衛生股長,要帶領值日生做垃圾分類並回收資源。可能是因為其他人還正在用餐,或者到福利社去了,吸血獨自在後方的小地上將鋁箔包一一壓平。那時候是在四樓的教室,格局特殊,原本矩形的後方角落多出了廁所,於是與廁所平齊的突出空間變成垃圾分類的場地,其中矮櫃子將界線標明。櫃子背面是紅色跟藍色的垃圾桶,還有一個塑膠籮筐;另一邊是一個世界,有桌椅並且在午休的時候不至於吵鬧。
榴槤靠過去,想利用那個永遠阻塞的廁所的洗手台。然後他像打招呼那樣拍了吸血的肩膀,腳步沒有停止。
「你很煩耶,每次都這樣…吼…」一張壓平的鋁箔包裝飛射到榴槤大腿上,轉動的風速好像發出了無端痛苦壓抑的聲響。
你可能不難想像,榴槤跟吸血的秘密就在這瓦解的分秒瀰漫開來。我可能過於小心翼翼,然而這牽扯到榴槤的隱私,而且我必須再次強調,我其實不太了解榴槤。
榴槤就像被點了穴,拚命想抽身離去,但是心臟結成了石頭往下打中腳踝。剎那間我清楚聽到鏽銅撞擊的沉痛。
好了,可以了。這個小小資源回收場太讓人受傷,榴槤甚至不想待在教室裡。新的學期,榴槤將決定由自然組轉到社會組去,即使歷史對他是如何困難,數學對他是如何簡單。但是不夠,這樣還不夠,榴槤想要離開學校,當時本就不應該留下來的。於是回到那間三、四坪的小房間裡,榴槤翹了幾天課,只要無故缺席三天,學校就會將其學籍開除。他開始收拾行李,請小心,輕輕地來,你知道這已經夠柔腸寸斷的了,一個不小心就會讓榴槤死去。
存摺裡頭還有萬把元,提款卡一定不能漏了。有些話想對柚子說,還有剛果。好多準備來不及作,但是不能等了,天上的雲厚重得像要壓下來一樣。我們暫停,然後倒退。這些碎片再度往前奔去,這個男孩在其中一格窗戶裡抽煙;他沮喪頹廢地到中庭電話亭前。
「發生了什麼事嗎?」
男孩再也止不住嗚咽,天上的雨開始飄落下來,一陣比一陣稠密,但還不到滂沱的地步。風呼嘯過淒涼的巷子,街道上的葉片都過度無力,只是微微顫了一下。
「你回來吧!趕快回來,不然我沒辦法睡著,我會叫你爸爸到車站接你。」
剛離開慈濟,我在這條熟悉的道路上走過,說不定有這個男孩的腳印,我不小心也踩踏了一下。我得去車站了,爸爸一定會照顧好阿嬤,姑姑在家守著。禮拜一迎接新工作,我第一份正式的工作,分外興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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