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空氣因為霧氣濃厚,顯得有些沉重、潮濕。冬季清晨低冷的氣溫,很適合前方這一片濛濛的深灰藍。此刻的寧靜,就像大地都還沉睡著,連濕婆神的呼吸都還祥和緩慢。夢裡的恆河,是不是也這般無聲地流著,宛如雙唇一樣柔軟細密?還亮著的街燈,沿著河岸向前延伸;轉個彎,一直到消失在地平線為止。
這份寂靜如同冬眠,我原來亢奮的心境很快轉為安定。黎明破曉的瓦拉納西,有讓人鎮靜凝神的魔力。倚在陽台的欄杆上,定格的視線讓我忘了時間還在流動,直到朋友都準備好,Makoto 也來到我房間...我這才回過神來,準備迎接今天要發生的驚喜。
| 瓦拉納西的黎明 |
恆河流域位在北印及東北印;由印度地圖上看來,大約從莎麗少女的左上臂開始,一路向左手指尖流去。出生於恆河流域附近的印度人可說是幸運無比,出生於瓦拉納西周邊的人更是無比幸運。然而,那些遠離瓦拉納西的人呢?還有更多遠離恆河流域的人,甚至遠在南印的人...他們衷心期盼的聲音,要如何讓濕婆神聽見?他們到底又該怎麼讓自己的大體在瓦拉納西淨化,歸於恆河的塵土?面對自己無法倖免輪迴的命運,難道也只能謙遜認分地接受?
| 破曉 | 傾頹的濕婆神廟 |
| 恆河往北 |
這時候天色也慢慢亮了起來,甦醒的人們零零星星走到恆河邊盥洗、沐浴。他們的每一天,就從恆河開始。我們沿著河岸向南,Makoto 手上拿著旅遊指南,連忙確認所有經過的河壇名稱。走在瓦拉納西的河壇上,任何時候都能聽見船夫走向你詢問:Boat? 一路上聽到神經都會自動反射,看到有人靠近就馬上說:No! 也管不著對方是不是招攬生意的。一位船夫再度靠過來問我:Boat? 我回答:No. 他竟然反問我: Why not? 我不禁笑了出來,萬萬想不到有這招回馬槍。然後船夫也笑了,很快地他就忘記原本是要向我招生意。我這才體會自己的神經有多緊繃,等我放鬆心情,眼前的問題就再也不這麼困難。
| 甦醒的人們走向恆河邊 |
天空越來越亮,但卻是灰灰的雲層,看來我們與今天的日出有緣無分。日出沒了,路還是要繼續走。這時候恆河與蒼穹連成一片,如果不是那座橋梁,根本不易確認水平線的高度。空氣變得較不潮溼,溫度漸漸暖和。隨之,瓦拉納西獨特的氣味也越來越清楚。
| 破曉 | 恆河與蒼穹連成一片 |
| 河壇上的露天餐廳 - 1 | 河壇上的露天餐廳 - 2 |
| Makoto 與我 |
| 高雄的家人、 Makoto 和我 |
| 高雄的家人和 Makoto |
不知道經過了多少河壇,看了多少印度人的起居,我們在某個河壇間聽到歌頌的聲音。走近一瞧,原來有人在岸邊進行晨曦祭典。祭司穿著輕便,一會兒拿著油燈塔在空中縈繞,口中唸唸有詞;一會兒手持酥油在胸前比劃,酥油燈火燃得旺盛。隨著吟唱的節奏,祭司搖頭晃腦,輕閉雙眼,好像進入神靈合一的狀態。這場祭典較為簡單,雖然不如昨晚主河壇盛大,在一旁仍有信眾參與。祭司吟誦像他手上迴旋的燈火一樣,高高低低、大大小小;我忘了祭典是怎麼結束的,只記得信眾額頭上都點上朱砂,個個露出滿足的笑容。
| 晨曦祭典 | 岸邊參加祭典的信眾 |
| 我們步行的最北處 |
| 恆河沐浴的婦女 |
沿途,印度人刷牙洗臉,有的開始洗衣服。雖然恆河早已列入世界嚴重汙染的河流之一,其中河水的病菌、細菌,造成嚴重的水傳疾病也不能忽視;然而這個議題並不是我想探討的,我沒有專業的知識與能力。只是,我更加可以理解這個現象,對印度人在恆河的一切起居和宗教行為,我謙卑地認為我無任何資格批判。
我想我唯一能做的,就是不要再加重汙染程度,然後盡其所能地觀察、用心體驗、聆聽和品嘗。來瓦拉納西不用扮演上帝,在這裡上帝沒有分量,如果無法同時救贖他們的心和靈,那就安靜。
回頭走去,河岸很曲折,已經看不見出發時的河壇。在岸邊看到的恆河,有懸浮的油漬、祭祀用的金盞花,有人們沐浴盥洗後的肥皂水、洗衣時搓揉出的白泡沫,有稀稀落落飄過的垃圾、雜草和泥寧,還有許多其它可看見、不可看見,可想像、不可想像的...整個河面所呈現的顏色是灰綠色。然而,有一個非常神奇的現象:不論我靠得多近,都沒有聞到任何氣味。這還真難以置信,恆河的視覺和嗅覺竟是如此不成比例。
| 南面河壇 |
瓦拉納西這片「海」,不知乘載了多少的苦痛。人們將在恆河洗滌所有的罪孽,飲用河水讓身心澄淨。走著走著,剛好近距離碰見在恆河邊沐浴的兩個男子。大夥停下來觀看,我在相機鏡頭裡看得出神。不久,朋友拿我和 Makoto 開玩笑:「你們有沒有認真觀摩?待會知道要怎麼泡了齁?」忘了就算啦!反正沿途的示範多得是。
| 河邊沐浴的兩個男子 | 淨身 |
| 恆河畔的生活 |
我解釋:道教與印度教頗類似,也是多神信仰。很多人以為佛教也是多神信仰,有許多的佛菩薩。但事實上佛教並沒有所謂的「主宰者」或「管理者」,佛陀的角色是導師一樣,教化眾生悟得正道。人們對佛菩薩的膜拜,是文化所致、生活習慣所致。
客戶問道:那佛陀是誰?他不是「神」嗎?
我回答:他是印度北方一個國家的王子悉達多,因為感慨人生的痛苦,最後出家修行,悟得正道。他教導眾生皆有佛性,我們必須喚醒自我內在的佛性,有所覺悟,那麼人人都會成佛,都能超脫生死輪迴。
| 狹長陡峭的坡 |
甚麼是佛教?我並非修行人,沒有辦法將佛教解釋得體。再者,佛教不是三言兩語可以道破的哲學,也非故事或神話傳說就能講述其宗教寓意。釋悟因法師在文章「一把恆河沙」裡,對佛教做了簡單的詮釋,我非常喜歡:
...佛陀並不是反對婆羅門教,或特別反對什麼宗教,而是這些宗教可不可以再提昇?所有的宗教都在探尋人活著的真正意義,這是人們亙古的終極關懷。但是生命的意義不是向生活以外的世界去尋求,而是回到你見聞覺知的日常生活,一點一滴、一沙一塵,包括我們生存的世間,包括在你身邊的每一個人,它真正的尊嚴、意義、精神。這是佛教的特色,也是佛陀的教導有別於其他宗教的地方。...這正是我說佛教沒有「主宰者」或「管理者」,沒有向誰祈求救贖、請示幫助,完全是一種自覺醒悟的學習。
終於我們碰到一位老伯,願意算我們一人二十盧比的價格,帶我們搭船遊恆河,全程九十分鐘。我們連忙跳上船,老伯緩緩划動槳葉,逆著水流往南前進。
| 啟程 | 划船的老伯 |
| 我們民宿前方的河壇 | 逆流向南 |
擺盪著 — 深深地我們正在恆河上慢慢飄移,由船上看著岸邊的生老病死。在瓦拉納西不易見到當地佛教徒,整個印度也是。按照印度教說法,佛陀是保護神毗濕奴 (Vishnu) 的化身之一,慫恿妖魔和惡人渺視吠陀、棄絕種姓、否認天神,引導他們自我毀滅。因此對於印度教徒來說,佛教不過是印度教的一個支派,故而佛教並不在現今印度發揚光大。
流動著 — 隱隱地
人在船上,船在水上,水在無盡上
無盡在,無盡在我剎那生滅的悲喜上 - 周夢蝶∕擺渡船上
| 恆河畔的生老病死 | 祈求沒有痛苦的未來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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| Makoto 與我 |
船舶來到達沙蘇瓦美河壇,眼前的樣子跟昨晚很不相同。因為是最熱鬧的河壇,這裡停靠的船隻很多。夜晚看祭典的時候,也可以雇用船隻正對著河壇觀賞。
達沙蘇瓦美河壇 (Dasashwamedh Ghat)
| 白日的主河壇 |
| 河壇前船舶 | 達沙蘇瓦美河壇正面 |
| 濕婆神與神妃雪山神女 |
| 往恆河東岸 | 恆河東岸沙洲 |
金剛經相傳是佛陀和其弟子須菩提的對談記錄,其中於章節「一體同觀分第十八」有段對話:
「須菩提!於意云何?如一恆河中所有沙,有如是沙等恆河,是諸恆河所有沙數,佛世界如是,寧為多不?」佛陀用恆河的沙子來做比喻,告訴須菩提恆河的沙子非常多;如果每顆沙子都是一條恆河,那麼每條恆河的沙子總數就多到不可計算。光是一條恆河的沙就已經無法衡量,更何況是無數恆河的無數沙。而佛世界的數量就像這樣不可計算的多,跟佛陀一樣成佛的眾生也是如此無以計量。這裡佛陀不僅用恆河沙來比擬三千大千世界的數量,也說明眾生與佛平等,大家皆有佛性,都能成佛。
「甚多。世尊!」
| 踏上恆河東岸沙洲 | 地藏王菩薩本願經: 一物一數、作一恒河 。一恒河沙、一沙一界。 |
| 恆河沐浴的印度婦女 |
不論是甚麼宗教,或者無宗教信仰者,面對這一片無數恆河沙,眼前莊嚴肅穆的光輝,都會感受到自己的渺小、瓦拉納西和恆河的殊勝及其崇高的象徵意義。
因為我的說明,大夥開始採集恆河沙,連 Makoto 也臨時弄了一個袋子來裝。來印度之前,我早就準備好一個空保鮮盒;裝滿恆河沙的保鮮盒,不知道可以分裝多少小罐。它不僅是我很棒的紀念品與佛陀弘法的見證,還會是送給朋友最珍貴的禮物。
| 回程 |
有人說小說西遊記裡,唐三藏要前往西方天竺取經,此西方淨土,或極樂世界佛土,指的就是瓦拉納西。佛教中,有一部祥和、並且與生命盡頭的期望相關的經典:佛說阿彌陀經。據說這部經典是少數非由弟子提問,佛陀不問自說的經文之一。此經宣說西方極樂世界,以及念阿彌陀佛佛號之功德。佛陀說明東、南、西、北、下、上等六方諸佛時,也用恆河沙來打比方:
「舍利弗。西方世界,有無量壽佛、無量相佛、無量幢佛、大光佛、大明佛、寶相佛、淨光佛,如是等恆河沙數諸佛,各於其國,出廣長舌相,遍覆三千大千世界...」
| 途中上船的小男孩 |
然而這小男孩甚麼也沒做,沒有對我們乞討也沒有兜售紀念品;他只是靜靜地跟著我們,好像就是想一起搭船玩玩而已。他與老伯伯說著我們聽不懂的印度語,雖無法證明,但覺得他們倆可能是爺孫。或者大家同在這條河上,有共同的信念與生活方式,久了也變成一家人。
回程時,換成這個小男孩掌舵,老伯伯則在一旁休息,爾偶整理一下他的船。我拿著相機拍下許多小男孩的面容,然後默默為自己先前大喊 No 而感到抱歉,當時他一定錯愕極了。
小男孩對著我的鏡頭微笑,簡直就是無邪的天使。
| 微笑的天使 | 爺孫倆 |
| 馬尼卡尼卡河壇 (Manikarnika Ghat) |
其實火葬後的灰燼很衛生,經過高溫後無毒無菌。然而有些人無法火葬,例如夭折的孩子、孕婦、修行高僧、被蛇咬死者、死於痲瘋者;還有非常殘酷的:那些社會低層無法負擔火葬費用的人們。這些人可能就是直接往恆河一拋,一了百了。所以說恆河漂有浮屍是真的,河岸邊可能會看到不舒服的畫面也是真的。我無意將恆河完美化,也無意替瓦拉納西掩飾這些事實。然而如同我第一篇瓦拉納西一文所提:你所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,只是你怎麼看,決定了你能看到甚麼。
很慶幸地,我這趟恆河之旅沒有看到這些畫面,不然我一定會十分驚駭,並且感到難過的。
| 拉著風箏線 | 上岸 |
唉,肚子餓了。吃完午餐,Makoto 與我的重頭戲:泡恆河就要上演。爆米花準備好了沒?或者,準備好和我們一起跳下去了嗎?〔笑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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