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衷：那些思鄉的惆悵-2

才剛結束軍旅生活，阿嬤就因為跌了一跤，送進慈濟關山分院。爸爸是最辛苦的，他必須放下工作，每晚到醫院照顧阿嬤。我則是負責白天，久而久之跟醫院裡的護士們也熟了。我到達醫院的時候，阿嬤通常已經用過早餐，護士按時將藥放在病床旁邊的桌上。雖然已經七十六歲，阿嬤總是能夠清楚的分辨每天，甚至每餐要吃的藥。如果可以，她會親自分配好，所謂三折肱成良醫。自從摔跤後，固定三餐的消炎藥常常只吃兩顆。阿嬤說如果真的照三餐吃，反而會造成她腸胃負荷不了，或是便秘等等。我不清楚，只知道這是醫生的指示，一定要吃；有時候因為這樣我會生阿嬤的氣，我們雙方的堅持絕不會交集。
「阿嬤！你早上的藥是不是沒有吃？」護士小姐高聲問道。
「有啦！那是我叫我後生先準備好的，那個藥我厝裡就有啊。」有時候我真的不知道阿嬤是不是真的吃了藥。的確，平常醫生開給阿嬤的藥很多，醫院提供的難免會重複。
「你要讓阿嬤按時吃藥喔，還沒有經過醫生同意之前，我不能減少用量。」
「我知道。」面對護士小姐的認真，我很怕她發現我的心虛。其實要同時照顧阿嬤的身體跟心情，我根本進退維谷。這樣拉扯持續了不少日子。有一天我終於忍不住，為了阿嬤不吃胃藥賭氣不說話，靜靜的整理病床四周。阿嬤看在眼裡，緩緩道出：「醫生說這藥要吃嗎？哪是這樣等一下醫生來我跟他悔失禮，阿嬤吾知道醫生多開這帖藥…」我是有反應的，只是表現不出來。阿嬤不知道我跟著她的病痛一起不舒服，只能默默打轉著腦子。阿嬤和病痛的糾葛，就如同我每天在醫院與擔憂相互僵持一般，也如同那些被留下來的一顆顆胃藥一樣，被蓄意遺忘或者艱難地忽略了。
「小青啊，阿嬤要小便，你扶我起來好嗎？」我放下手上的雜誌，彎下腰準備將床底下的便盆拿起來。
「不是，我想要去椅子上坐。」阿嬤指的椅子其實就是便椅。即使不放心，但讓她起來活動活動也好。於是我放下便盆，然後將病床的欄杆向下扣。
「卡慢咧，從這邊開始。」阿嬤忍著疼痛，我小心翼翼地支撐著。人們說老人就像小孩，我用不著理解阿嬤的堅持與固執；就像小時後，阿嬤也不需要明白我的任性與霸道。雖然我和爸爸早已準備了尿布，阿嬤仍會希望如往常一般上廁所，一張尿布可以用很久。或者說，它就像衣著一樣被穿著，根本沒有發揮功能。
「慢切，阿嬤走不動。我們躺著尿好嗎？…」有時候我真的會耐不住性子，阿嬤其實也知道自己可能走不動，但總是想試試看。如果我知道阿嬤並不想麻煩我們，她希望藉由幾次的練習之後能夠自己行動，那麼我會為自己當下的情緒感到羞恥。不論做過多少次，阿嬤絕不會忘記叮嚀我要準備水和毛巾，她希望如廁後能夠擦拭身體。我從來不會怪阿嬤，只是覺得很麻煩，浴室熱水器壞了，我必須到樓下的飲水機裝熱水。
莫約下午四點左右，值班護士會來幫阿嬤換藥，我還沒有直視過她開刀後的傷口。在阿嬤瘦弱且充滿皺折的皮肉上，補上一道大而有力的縫痕，我感到很心酸。
「阿嬤，你今天好嗎？」護士小姐熟稔的在阿嬤大腿上塗藥水，我握著她細瘦的手掌。
「喔…這我孫子啦…他每天都會來照顧我。」護士小姐知道阿嬤聽力不好，也因為常常回答的不對主題，逗的護士們很開心，也因此很喜歡阿嬤。每當跟阿嬤對談過後，護士小姐就忘了一天的辛勞。
這五天以來，我和爸爸輪流到醫院去。最後的幾天，阿嬤已經可以自行走動，她時常走到醫院裡的佛堂拜拜。我很開心的！
「你看這尊菩薩好漂亮。」阿嬤臉上露出難得的笑容，她臉上的皺紋也更加有弧度，特別是她眼角的魚尾紋，就像在告訴我阿嬤現在很滿足。
「當然啊！觀世音菩薩會保佑阿嬤的。」
「不是啦！」阿嬤回答我：「那是文殊菩薩。」
「你看，文殊菩薩在右邊，拿著蓮花。中間的是觀世音菩薩，祂拿著淨瓶和柳枝啊！」
「喔…對啦對啦，是觀世音菩薩。」我就這樣陪阿嬤在走廊上散步，她已經可以出院。
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，阿嬤就有高血壓和心臟病，這次的手術不論是爸爸還是姑姑，都下了很大的決心。阿嬤將近吃了四、五年的素，這也是堅持。「我有跟佛祖發願說要吃素，這樣才能夠把我對惡業和過去總總的懺悔回向給你們。」阿嬤這麼說。阿嬤老了很多，也瘦了很多，唯一沒有改變的，是她一貫急躁的性情，還有任何事情都要了解的習慣。爸爸出門辦事情，或是姑姑到美髮院洗頭，阿嬤一定要問個清楚。她對家裡頭每個人的關愛，也是永遠不會變的。好一段時間，阿嬤的身體狀況一直以藥物控制；這次出院後，家人對阿嬤的身體狀況更加謹慎注意。「媽，妳要多吃一點，這樣才會有體力。」阿嬤每天被姑姑餵的很飽足。不過她的表情並沒有因為飽足而顯得安穩，只有她知道自己的秘密。
我相信在阿嬤的皺紋裡有說不完的故事，每一道線條背後都有不為人知的辛酸。在那個年代，阿嬤是一位高材生。日本統治台灣的背景中，阿嬤是少數有高等科學位的女性。我不懂什麼是高等科，只知道那時候有高等科學位的人，經過實習訓練後是可以當教師的。然而在傳統的觀念下，曾祖母並不贊成阿嬤接受實習；她認為女孩子不應該這樣離鄉背井，拋頭露面，況且一個女人要好好相夫教子，不用唸這麼多書。「恁阿祖就不讓阿嬤去實習，我只好在家裁縫，幫人家做衣服。」阿嬤也說不上深感惋惜，她就像說故事一樣告訴我。「阿嬤，妳如果去實習就不會認識阿公啦！」我調侃阿嬤。由阿嬤的表情我能夠感受到她的幸福與滿足。「三八孫子…」人的際遇就像魔術一樣，你不知道下一刻會出現什麼。也許驚奇，也許震撼，然而每個魔術師總會有讓觀眾驚嘆的本事。
經過醫生詳細的檢查，阿嬤的胰臟發炎了。我們原本以為要讓阿嬤出院後多吸收營養，反而讓她的消化系統造成病變。再次進入醫院，阿嬤必須靠點滴維持，所有的食物都不能入口，包括水和口服藥。爸爸臉上露出的焦慮，已經不比以前單純，但是他不會輕易說出。從小，爸爸和姑姑就以理頭髮這項技藝撐起家計。隨著時代的變遷，這項傳統的行業型態已經逐漸被取代；那些美髮沙龍、以專業設計為導向的店家不斷成長。即使是鄉下地方，理髮師仍然不會有固定的收入；由於季節等各因素，客人只要一少，收入便會下滑。我知道爸爸擔心的是什麼，阿嬤這幾次住院，扣掉健保後的給付金額仍然讓他吃緊。我很想做些什麼。
「要不要請個看護？…這樣平常時也有人幫忙照料。」阿嬤除了在醫院，日常生活都是姑姑負責張羅。姑姑身體也不好，她是累了。我沒有回答，在我腦海浮現的，是一堆負擔不起的數字。
一天，我在報紙上看到一則科技公司的徵人啟示。我的心飛了，這是一個不容錯過的機會。進入科技公司一直是我的目標，這不正好也能解決當下的現實問題嗎？趁阿嬤用過午餐之後，我溜到電話亭打電話給在台北的弟弟，請他幫我刊登履歷。當時我簡直興奮過頭，忘了我在醫院的責任，直到爸爸出現在我面前。
「你去哪裡啊？阿嬤一直叫你，最後讓我打電話給你爸爸。」回病房的途中，護士的問題讓我羞愧不已。
「我已經幫阿嬤換好尿布了，別再亂跑喔！」我沒有後悔要弟弟幫我刊登履歷，但我很自責忽略了阿嬤。爸爸什麼也沒說，還不忘了問我吃飽沒。
「你去哪裡啊？阿嬤都叫沒人，我以為你又到關山街上去買東西了。」阿嬤一點都沒有責備的意思，但為什麼我卻連簡單的對不起都說不出來？跟阿嬤撒撒嬌也好。
「你休息一下，我待會送你回去。」爸爸那句話就像是溫柔的懲罰。
一進家門，我迅速躲進房間，為我的過錯深深懺悔。到了晚飯時間，我一點胃口也沒有，爸爸已經坐到餐桌上，他吃完飯還要趕到醫院去。
「你明天不用去醫院了，我去就好。再說阿嬤也拿你沒辦法…」我很想跟爸爸談談，所以也坐到餐桌前，不過爸爸先對我開口。爸爸的語氣仍然很平和，他幾乎不會對我大聲斥責，也不會直接說我不是。我的心情更加沉重，爸爸夾起一撮青菜，放在他專用的塑膠碗公裡。
「爸，我今天在報紙上看到徵才啟示。那是一家很有名的科技公司，我對這個產業很有興趣。」
「嗯，很好啊，我知道你想要工作。」
「我打電話給宗，要他幫我登履歷，所以耽擱了阿嬤。」爸爸張口扒著飯，吞下嘴裡的食物後說：「那家公司不錯啊，連爸爸都有聽過，可見很有規模也很有前景。」爸爸對科技產業的了解很有限，難得聽到他知道的公司，不禁露出了滿意的態度。
「你如果可以進這家公司，爸爸會很高興的。我知道你有你的理想，爸爸不會限制你。阿嬤的事情你不用擔心，爸爸會處理。好好去拼！」其實爸爸的心思很細，他很了解我的想法。
「爸，雖然是我的興趣，我的前途；但我很希望能夠幫你分擔開銷。」爸爸沒有回答。
「我一直希望能夠改善家裡的狀況，讓你們不用為債務煩惱。」
在喝湯的同時，爸爸看著我：「恩，你有這樣的想法很好。爸爸以前也有很多理想，但是你阿公跟阿嬤需要人照顧。」
我記得小時後，爸爸曾經到日本工作。但是很多因素，例如我跟弟弟嗷嗷待哺，爺爺奶奶年紀已不勝體力，伯父很早就外出打拼，只剩下姑姑一個人在家裡。固然有再多再好的機會，爸爸終究必須回到家裡，在此不是誰的責任問題，也不是能力，或甚至是選擇的問題。爸爸放棄日本的工作，算不算是犧牲，只有他自己心裡有答案。
「爸，你很偉大…」那是我從小到大頭一次這樣對爸爸說，這需要一點勇氣；人總在想表達情感的時候，往往過於羞澀或者壓抑而開不了口，特別是親情。然而我很高興我對爸爸說出這樣的話。
「這怎麼稱得上偉大？」爸爸停下喝湯的動作，彷彿也因為聽到這樣一句話而感動。
「我記得高中的時候，你曾對我說過一句話：『要讓孩子成功，就必須要犧牲一代。』我一直記得，也知道你為我和弟弟犧牲很多很多，每個父母都希望能從孩子身上看到自己沒有的成就。爸，我會好好努力…」不知道要花多少的力氣，或者說，要有多大的矜持，才能忍住我的淚水。
花了幾個晚上，我到網咖去修改電子履歷表，然後開始安排面試。阿嬤回到家裡靜養後，外籍勞工仲介商的業務員也幾次到家裡來；隨著我要北上的日期也接近，內心只有越來越忐忑。那天下午所有的人都在客廳，連表叔叔也來了，不知怎地，我有些止不住悲傷，漠然離開到阿嬤房間探視，說不定她需要什麼。阿嬤正好醒著，我挪了張椅子坐下，不知不覺開始哭泣。
「安怎啊？你怎麼在哭？什麼代誌說給阿嬤聽。」我說不上來，只是不斷拭著眼淚。
「是不是你媽媽不讓你住這裡？她要你去台北？」
「不是啦…」我深吸一口氣。
「忍耐一點啦！阿嬤隨時會回去，什麼時候也不知道。你剛當完兵，正好家裡需要幫忙，這就代表你跟阿嬤有緣啊！」請不要這樣說下去，我更沒有辦法停止。
「你弟弟現在好嗎？你們有沒有給你媽媽所費？要幫她出一點房租啊，水電也好…」阿嬤一直以為我跟媽媽是建立在這樣陌生的關係上，我想現在不是該解釋的時候。
「阿嬤，我們很好啦！我也不是在甘苦這個。」
「喔…那外面的人在說什麼？」阿嬤想知道客廳聚集的人在談論什麼。
「我們要給妳請個看護啦！這樣姑姑就不會這麼辛苦，妳知道她身體也不是很好…」
「不行！」阿嬤馬上皺起眉頭：「我不要恁這樣，自己照顧就好。阿嬤快要回去了，請個人浪費錢。」
「好！好…」我只能這樣安撫阿嬤。
幾天之後，一位越南的看護來到家裡。阿秋第一次來到台灣，人生地不熟，比較有困難的是語言上的溝通不便，特別是她也不會講英語。通常我們就在又比又劃的方式下，阿秋漸漸學著怎麼照顧阿嬤。我常常猜想阿秋現在是什麼情緒，或是什麼想法，畢竟她無法表達，也可能不能表達。白天阿秋努力忙進忙出，小心翼翼的像是要給主管好印象的員工；固定時間一到，我仍然會提醒阿秋要泡牛奶還是讓阿嬤服藥。有些事情我會自己做，例如攙扶阿嬤上廁所、換尿布等等，不是因為不放心阿秋，只是希望能再多做些什麼。有時候將阿嬤由便椅扶起來，她會因為體力不支而整個人靠在我身上；我順勢替阿嬤穿好褲子或是加件上衣等等。阿嬤這樣依賴在我身上，能夠感受她的體溫還有幾次機會？這再熟悉不過的肢體語言，好像回到從前我倚偎著阿嬤哭訴，阿嬤給我的是一顆糖，如果我也給阿嬤一顆糖，她是否會像我一樣開心的笑了？
通常我晚上會醒著，以便隨時注意阿嬤的需求。姑姑在一天的工作之後，是無法在三更半夜爬起來照顧阿嬤的，看護也睡了；況且阿嬤上下床都需要攙扶，我的力氣會足夠些。一直到北上的前一天晚上，我才告訴阿嬤。她很少對我露出不捨的神情，不論是高中、大學，我每回要離開，阿嬤都是笑著與我道別。臨行當天，阿嬤杵著助行器在起居室走動，我知道她有多賣力。她像是在告訴我不用擔心，她會好好的。看著阿嬤瘦小的背影，那雙扶著助行器卻掩飾不了顫抖的雙手，我很想抱抱她。然而我就在幫阿嬤換完尿布，等她睡去之後匆匆提著包袱搭車去了。窗外那些熟悉的景象快速向後移動，就像一幅幅記憶在眼前旋轉。
「喂，小青啊，你搭上車子了嗎？阿嬤醒來沒看到你，一直在叫你。」接起姑姑打的電話，我靜靜聽著。
「你等等…阿嬤跟你說」
「小青，你要去坐車怎麼沒有跟阿嬤講？你上去之後要好好工作喔！」
「阿嬤，我知道。妳要保重，我會回來看妳…」電話那一頭，傳來的是阿嬤的感傷與不捨，她的淚水模糊了我的視線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