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嬤的胰臟結石了。我還在摸索另一個生活,慈濟醫院的病房裡,正默默面臨一種凝重。我的感受大概是這樣,一個團塊在我身體裡增加密度跟比重,牢固地附著在腹腔的某個位置。等到這團塊經過高溫並且結晶之後,差不多有一年的時間那樣長久而迅速,我讓它變得驕縱。是的,這團塊有了思想,開始認為某個定位是它的地方,並獨占了它;某些東西是它想要的,而且它也開始有了喜歡做的事情。
我準備了一個週末,毫不猶豫地直行回花蓮。阿嬤已經手術完畢,正在加護病房裡。手術對阿嬤而言是極為重大的抉擇,長年累積的心肺血管疾病,不知道會不會麻醉一打,連帶著心跳也停止了。她年邁老化的身體,也許挨不下幾刀的,事後恢復也怕產生問題。才剛換完人工關節,她的元氣怎麼可能在這極短的時間內養好?這一刀,太過於無法承受了。
「醫生照了胃鏡,發現阿嬤的胰臟已經結石,醫院還是有差,光是設備,檢查出來的症狀詳細就不一。」爸爸到醫院門口接我,我們一同走向電梯:「之前關山分院的報告是胰臟發炎,原來是結石。醫生觀察結石的情況推測,大概已經超過一年。他驚訝地問我:『吳先生,你媽媽結石應該有一年了。這是非常疼痛的,她怎麼忍得下來?』」爸爸學著醫生的口吻提高音階,眉頭夾出許多紋路,雙頰鼓出兩個腮幫子。
「不過,胰臟結石是因為膽結石。因為膽整個無法運作,所以膽汁全部積在胰臟內。」爸爸繼續說明,順手按下電梯鈕:「當時醫生也很慎重啊,他知道這個刀不是隨便就可以開,也詢問了我很久。你也知道阿嬤老了,一下子要把膽換掉,再把胰臟的結石取出,那需要很長的時間跟精力,醫生也怕控制不了。後來還是決定開刀啊,畢竟阿嬤身體已經退化,即使開刀會面臨危險,不開刀也一樣讓她更加痛苦,一樣都要有心理準備。我簽了字之後,沒多久醫生就馬上進行手術了,依阿嬤的膽腫脹的情況,再不拿掉就會在肚子裡暴開。醫生有把切除的膽拿給我看,腫的跟什麼一樣。」爸爸用手比了比,我聯想到的是一隻巴掌大,像是全身滲出黑血的水蛭,頑固地終於被拔起。
「膽處理好之後,接著就要夾出胰臟的結石。但是手術進行到一半,阿嬤快要負荷不了,心跳血壓什麼的都開始不穩定。醫生見狀趕緊終止手術,不過最大塊的那顆石頭有夾出來,還有一些小小的。胰臟的手術差不多也有百分之七八十啦!醫生有把石頭拿給我啊,我有把它放起來。」
「那之後還會再進行嗎?」我別過頭看了爸爸一眼。
「再說吧,如果需要的話,目前要先等阿嬤情況恢復。現在加護病房有護士照料著,接下來就是等了。」
已經過了加護病房的訪客時段,爸爸誠懇地向護士說明我特地從台北過來,還不忘了塞給護士幾顆水煎包。我第一次進入加護病房,在第一道門與第二道門之間有置物櫃,所有的東西都要放置好不准帶入,同時要披上消毒過的袍子。進入第二道門之後,我覺得好像穿越了一段怪異的隧道一般,許多過往情境飛快閃過,我看到自己的電影。例如小時後媽媽偶爾出現,她會帶我去台南外婆家,外婆拿人家製作好的衣服修剪多餘逢線,打打零工。我也幫外婆修剪,反正無聊。外婆家常常有飛機經過上空,我會害怕地躲起來。我喜歡站在外婆家門口看火車,那應該是運送甘蔗到糖廠的火車。阿公也常常騎車載我到火車站,火車是我最喜歡的東西了,弟弟喜歡的是怪手。不過我比較激動的是阿嬤幫我送便當,她提著的圓形便當盒是媽媽買的,那時候我國小三年級。這一幕幕像膠捲的故事在我記憶裡打出光線,隨著我跨進加護病房的節奏捲動。
阿嬤在大門左邊最裡頭的床上,我安靜地走過去,那好像是生化人的實驗,有一座架高的螢幕正播放著阿嬤的收縮跟疏張壓、心跳速度、體溫、心電圖等等。有另外一條粗管子從阿嬤的口腔中吐出,阿嬤的嘴也被迫張開,像潛水夫咬著氧氣桶輸送管。粗管子連接到一個大箱子,不特定加壓讓阿嬤呼吸暢通。還有幾條細管子紮根到阿嬤的腹部跟腿部,運送著混濁的血液到另一個箱子,然後再換出另一道鮮紅血液注入到阿嬤體內。再來就是些大大小小的點滴,有透明液體的也有黃色液體的。這些大的小的箱子看來是精密的儀器,閃爍著不同顏色的光,顯示著重要的圖示,並且可以取代生物本能。這像極了一項偉大的發明或研究,它可能是人類在醫學領域的一大步。
一位優秀的護士小姐走來,驕傲地解釋這項成功的研究,它如何將阿嬤的呼吸跟血流移植到她的身體之外,讓阿嬤可以不用費力。護士也告訴我那些變動的數值可能代表什麼,它們對這項實驗有多大的助益等等。另外那些紅色、黃色以及透明的液體,分別是模擬了人體原本的哪些元素,目前的狀況良好,因為沒有排斥現象。
阿嬤還沒有完全適應,脈搏仍在跳動,只是未曾睜開眼睛,他們還在尋找原因。如果他們有進一步的發現,阿嬤就會醒來,這樣就更能成功地增加這項實驗的完整性。研究人員可以在報告上詳細地描述實驗方法如何順利執行,這必定會撼動科學界。
我看著阿嬤臉上的膠帶,為了固定那根管子而貼得緊密。雙手被套在一種特殊設計的掌套裡,掌套上的帶子牢牢綁在床兩邊的桿上。那個蓄尿帶已經有一半的黃色液體,我想那應該也是研究裡重要的化驗物質。這項實驗,肯定讓阿嬤吃了很多苦。
我再看看別的地方,其他病床上的生化人也都是躺著的,他們的生存能力同樣都被轉移到機器上,不過每個實驗都相似。有一兩個跟阿嬤很像的,那應該是對照組。有的實驗比較複雜,我甚至懷疑進行那種研究的生化人是否還活著,他們看起來就像殘缺廢靡的軀體而已。據我推測,這個實驗可能是將機器的生命力轉移到肉體,讓肉體真真實實地活起來,這真的顯得困難顛頗。我感到有些恐懼,這些研究人員的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,看得出來他們可能都是助理,真正領導這些計劃的人在別處等著分析,或是討論下一個計劃之類的。
很累了,我走出這個地方,不想再看著阿嬤的實驗。拎著包包,靜靜地走到大馬路上。這條路再熟悉不過了,有好一段時間,我來來回回踏著這段路,自從我逃離家開始。路是一種永遠的記憶,它用情境式的方法紀錄總總(或種種)事故過程。這條路在相對的另一個時空裡,有一個男孩的心情在散漫。他就住在慈濟對面一間小套房裡,默默抽著煙。他可能要進入下一個旅程,或者剛剛才結束一個旅程,像沙丘一樣。我不知道他是不是自願的,但很確定這一個決定無非是自主。
過去我不太清楚未來跟自身的關係,這時候我突然覺得,我不太想往前走;反而是未來仍不停地向後退,堆砌成現在以及過去。我只能選擇記憶或想像,事實是無從選擇的。
No comments:
Post a Comment