收到美儀的邀請函,隨信附上了兩張票。中山大學合唱團跟樂團即將在國家音樂廳演出,早些時候就接到電話告知了。我對這種學校樂團之類的表演興趣不大,因為感動不一樣;但畢竟是美儀的邀請,就算是捧她個場吧!
才失戀,瘦得不成人樣。看著兩張票根子,實在不知道為什麼給我兩張。但能夠有個人陪著去看,無聊的時候談笑幾句,還不算壞。只是還沒想到能找誰,都差不多是演出的日子了,我很勉強才拿起電話。不是因為對方讓我不想邀約,而是我壓根有點自閉。
「恰慧嗎?明天有場演出,不知道妳有沒有興趣。」
「什麼演出?」
「嗯...美儀寄給我兩張票,在國家音樂廳。應該是她們系上的表演吧!」
「喔,好啊!那我們怎麼約?七點在捷運站出口嗎?」
「好,到了再打給妳。」
恰慧一向溫和,聲音細細的。我想我的朋友中能夠不在音樂會中睡著的,就屬恰慧了吧!可能她學鋼琴的原因,這就當她的「見習」好了。想想也頗無奈,人家已經在工作了,我大四還沒混畢業,就差三個學分。雖然兼幾份差事在做,生活倒還算充實,比較遺憾的就是沒參加美儀大三的音樂會,大四的也沒去。我知道這兩場音樂會對她有多重要,那就像畢業典禮一樣,準備的功夫以及親友參加樣樣不會少...我應該修正我的言詞,太粗糙了。那是眾人寄予的厚愛與支持,以及美儀要分享、致達的榮耀。不過我實在心情不好,也沒閒錢,距離太遠了,聽起來顯然是藉口,然而事情還是這樣發生了。總之提起這檔事,我就必須想辦法找事情掩蓋內咎的情緒。
美儀稍晚一年唸大學,現在正好大四。難得有上台北表演的機會,我當然不能再缺席。我們也難得見面,藉機會敘敘,順便讓她知道最近我心情有多不好。我簡直想給自己燙幾道煙疤。
恰慧工作忙稍晚了點,不過還趕得上。我們急忙衝到中正紀念堂中庭,還在議論哪一棟才是音樂廳。好不容易進到大廳,我們的位置非常接近舞台,正好在第二排中央。我可以清楚地看到表演者的鈕扣,這經驗還是頭一遭。那時候天氣冷,我受了風寒,不時會咳嗽,深怕在這樣的場合咳個出來,那可不好。
進場的時候,順手拿的曲目表趁現在翻翻,然而這本曲目表,等等,我可能看錯了。書本上介紹大陸小提琴手姚玨,出身上海,紐約朱莉亞音樂學院畢業,她拉的梁祝好極了,灌錄過許多唱片。她今晚將與中山大學樂團合作演出梁祝?梁祝?是小提琴協奏曲嗎?應該不會是黃梅調,這兩者可不一樣。我記得國中時,歷史老師送了我梁祝錄音帶,那時候CD還不盛行。等等,是梁祝嗎?就是我放到長霉無法使用的錄音帶,陳剛跟何占豪寫的那首?
「恰慧,妳看!梁祝耶!我居然來聽現場的。美儀怎麼沒告訴我?她要告訴我,我花錢都來聽!」
「好,待會就可以聽到了!」恰慧一樣文雅地回答,還在試圖回想梁祝。
我看出她的思緒,趕緊告訴她:「不是黃梅調,是另外一首經典,陳剛跟何占豪寫的梁祝小提琴協奏曲,一種具高度困難,需要卓越技術的曲子。」我形容得有些誇張:「所以這個拉小提琴的人要很厲害,然後樂團協奏。我沒聽過姚玨拉的,但,再怎麼說,我可以聽到梁祝耶!」
我真是興奮得快跳起來了。這支中國經典協奏曲,以西洋樂器,演奏濃厚東方氣息的旋律。我很讚嘆簡單五個音宮、商、角、徵、羽竟然也能做這樣動人的排列,然後聲音的長短高低,不同聲音的結合,構成旋律和節奏,最後整個協奏曲,節節還能道出人心,奧妙的數學。
第一首曲子,忘了;差不多記得在調音的時候,那些音不準的小提琴手依然不準,指揮並沒有指正。我只在乎它快點結束,我想聽梁祝。最後指揮終於下台敬禮,我歡騰鼓掌,其實是期待著姚玨走出來。掌聲慢慢停止,燈光重新打亮,姚玨走上台了。很意外的是,她挺個大肚子。這時候我的呼吸變的平和,情緒也沉澱下來,並且精神專注,很自然地準備好一切。姚玨跟指揮面著觀眾深深鞠躬,指揮轉過身去手舉高。
豎琴一層一層走上來,雙簧管跟著,太陽便緩緩升起來了。長笛輕快鳴叫,呼喊著公雞沉睡的早晨。我很期待這段能夠聽到美儀吹奏,但可惜她是合唱團的。姚玨將小提琴架上弓,一個點頭順勢也開始拉弦。這裡野花香味淡雅,風和日麗,麻雀在枝頭上跳來跳去,討人喜歡地吱吱叫;溪水清澈透明,魚兒穿梭在石縫間,呼兒個躍上水面,敏捷輕巧。祝英台娓娓走來,這趟求學的路程必然是辛苦而堅定的。身為富商獨女,為了受教育扮為男裝,顯出堅強、與社會價值觀抗衡的膽識與獨立。草橋頭,梁山伯與祝英台巧遇,彼此行禮,大提琴應合著小提琴,琴聲婉約柔美。
草橋結拜在優美的琴聲中完成,這一段稱做「呈示部」。緊接著樂團開始奏起一段快板,姚玨身子也輕鬆許多。這兒琴聲轉折飛快,弦樂器可以拉出細微的音階,像人聲一樣,我是說半半音,甚至半半半音,柔滑順暢。姚玨仔細拉著,沒漏掉一個音。
輕鬆活潑地,梁祝同窗共讀過三個秋冬。小提琴獨奏與樂團一搭一合,英台對梁兄愛慕之意有口難言,欲言又止。山伯則是樸直木訥,始終憂國憂民的情操,在魏晉戰亂時代,段段表露出人心徬徨的無奈。然而曲子的高揚,無不強調倆人相處的那份雀躍跟歡喜。我看著姚玨的身體擺動,有些擔心身懷六甲的她會不會過於激動;這同時也說明了姚玨的投入。
隨著音樂黯淡,呈示部進入最後階段。小提琴不再明朗,反而發出了顫音,梁祝互道離別,十八里相送。我的鼻子有點酸,英台再怎麼活潑大膽,她如何能與梁兄示愛?姚玨皺著眉,與大提琴開始對奏,這般哀淒得叫人不願承受。
「梁兄,你看我倆像不像弄花擺葉的那對彩蝶?」
長亭惜別,倆人難分難捨,那份質疑矛盾的情緒也被表現出來。故事上說,英台假借有個妹妹,要梁兄來提親,因此約了時日。然而音樂轉得低沉,我想到塔羅牌的塔,一個劇烈難逃的波折即將展開。忽然間,鑼鼓讓我陷入了掙扎的情緒裡,祝英台得知自己已被許給馬文才,終身大事難以違抗父母之命。
這一段可把樂曲帶到激昂的情勢,「展開部」就由這裡開始。小提琴獨奏跟樂團拉扯,一來一往;很明顯的,英台為了自己追求的愛情,與父母爭奪著。姚玨拉著拉著還不時跺腳,我幾乎可以聽到她的喘息。這部分真的需要高超的技巧,速度佔了很大的比例,還要一次拉兩根以上的弦,左手按弦的急促差一點就絆著指頭了,「抗婚真的太難」。樂團殘酷地壓制小提琴,我也快要不能呼吸。這段指揮跟小提琴獨奏的配合要緊密,樂團聲音如果稍大,小提琴就無法展現;樂團如果過於含蓄,卻又少了封建社會保守的壓迫、父母對子女的權威和強勢等等。如果姚玨是跟更專業的樂團配合,可能就沒有現在這麼輕易了!小提琴不斷奏著琶音急轉,努力反抗;其中一段跳弓,更是乾脆俐落,最後一個鈸音將衝突帶到臨界點,小提琴獨奏安靜無聲,樂團氣勢急轉直上,彷彿英台匍臥床褥上絕望而無言以對,父親大聲斥責:「夠了,到此為止,不用再說!」
月兒高高斜在雲間,涼風戚戚。山伯拜訪英台,兩人在樓台上憂憂相敘,影子都糊成了一片。山伯知道了英台是女兒身,也知道了英台的痛苦。他出身貧寒,怎與英台相比?他也知道他必須勤勉,考取官位,才能迎娶英台。這是宿命,百姓對於權勢、地位、錢財的追求,一心讓自己能夠榮華富貴的價值導向。山伯能夠做官得權得勢,攀升地位,但這還不夠,因為他流的不是貴族的血。這也是安排,早註定的。這一段的曲調纏綿悱惻,大小提琴如泣如訴,對答是那樣悲愴;大量的慢滑音像絲一樣,一句一句劃向胸口,我忍不住嗚咽了起來,在台下偷偷擦淚。台上姚玨輕輕吸了一口氣,再緩緩長長地吐出來,大概像梁祝兩人軟弱無力的倒影那樣長。
山伯返家後憂鬱成疾,不久便病逝。有的是山伯不勝的悲憤與掙扎,臨死前的悵然怒喊。他焦著憤慨的恨,全部轉成白絹上那口血。書童連忙送來,雙手仍在發抖。
「春蠶到死絲方盡,英台啊,我不見黃河心不死。」
響木清脆地敲起,這是很特別的手法,由中國戲劇轉借過來的。不過,那響木打得實在不行。樂團的表現已經不夠整齊,該有的強度不夠,該有的柔和卻沒有感情,響木如此打下去實在像極了被絆倒的馬蹄聲。我很好奇他們自己會感動嗎?還是只有安分地把每個音符都演奏完畢?
英台聞耗,淒然涕下,悲痛難言。於是跟父親協議,讓她到山伯墳前祭奠她便嫁,父親同意了。有一個版本是這樣的,英台出嫁當時雷電交加,隊伍不得不繞近路而經過了山伯之墓。小提琴開始悲鳴,不時切分音,姚玨表情痛苦,像是感受到英台的萬般哀傷,哭天不靈叫地不應。別再拉了,姚玨拉得我心好痛。那把看似優雅的小提琴,弓竟是如此銳利,一刀一刀割在肉上。琴音轉折,英台泣不成聲,對蒼天最後的無言吶喊。鑼鼓都敲響了,一陣霹靂狠狠地由空中劈下,像發青光的血脈,震得我魂魄都化了;墳上開了個縫,英台縱身躍入,氣氛悲壯,整個音樂廳都在共鳴。
看見了嗎?這份愛情貫穿生命,甚至超脫輪迴;無論是天下的紛亂、封建禮教、門閥觀念,亦或合離悲歡已經不能再將我亂。這種感情在傳說中才能大膽,才能發揮得如此淋漓盡致吧!現實可能沒有人敢這樣愛,也不能這樣愛。展開部在哭墓、控訴與投墳做了結尾,一切的聲音又安靜下來,就如馬文才在頓時之間也看破紅塵。他苦等英台,為的不就是一份真實的愛?所謂的「門當戶對」,明顯薄弱得無法支持一份感情,諷刺的可以。沒錯,音樂就像紅塵那樣慢慢沉落,歸復平靜與最初。
「再現部」描述的就是人們的期待的幻想:化蝶。這部分的旋律跟呈示部是一樣的,長笛畫出了大江南風光,景緻美麗,姚玨按著節拍拉出不知讓多少人癡醉的主題。跟呈示部不同的,再現部背景加上更多的豎琴琶音,給人猶如仙境的幻覺。翌日,溫和的暖陽輕輕照耀,百花齊放,山伯的墓上飛出一對彩蝶,眾人殷切的希望在這裡得到逝懷。鋼琴琶音的陪襯下,彩蝶起舞翩翩,溪水淙淙,鳥語花香。
曲調迴旋了幾次,一次比一次起伏,梁祝越飛越高,音樂也越來越壯大。抬頭仰望他們,不知不覺就消失在雲端了。那幅彩蝶幻雲間的畫面,久久不能忘去。結尾小提琴一個轉音,些許哀愁,卻成就了這段美麗。
梁祝的魅力怎麼能這麼大呢?傳說小小一則,重要性可能不如我們的想像。而我對梁祝的厚愛,卻是與其價值相差太大的不對稱,對這小提琴協奏曲更是誇張得不成比例。
這場音樂會飽滿我的耳膜,恰慧頭一次聽到梁祝小提琴協奏曲。第一次,就聽現場演奏,想必這樣的經驗很撼動她。過程中,我專心得沒咳一聲,心裡倒是舒暢。會後恰恰到場接送恰慧,他是恰慧剛認識不久的男友,為了配合「恰慧」這綽號,他也有了個「恰恰」這小名。我則是前往美儀住宿的地點,準備與美儀聚聚。
「妳怎麼沒告訴我有梁祝?」美儀放好行李,我們走在復興南路上。
「還好我來了,不然我一定會恨死妳。你知道,就算要錢,我也要來聽!」
「好啦,我不知道你這麼喜歡梁祝啊!」美儀皺起眉頭笑著說。
「對喔,我們好像從來都沒有談過梁祝,認識妳到現在,一次都沒有。在我國中的時候,每天晚上都要聽梁祝睡覺。那是我一個歷史老師送我的錄音帶,我很珍惜。」
「歷史老師送的喔?為什麼?」
「他是個知識淵博的人,對藝術方面也有涉及,因為歷史吧!他是我導師,知道我喜歡藝術。有一次課堂上放梁祝,他看到我喜歡,就說會買給我當作月考的獎勵。對了,他總喜歡叫我怪老頭兒!」
「哈哈!怪老頭兒!還真貼切。」
走著走著,夜色模糊了起來。我們摸索了間咖啡店好坐下,不約而同點了熱愛爾蘭咖啡,然後對彼此笑一笑。淡淡的威士忌香,我們微醺,然後適切地轉為慵懶而舒服。
「喂…」美儀常常在說話前拉一個很長的發語詞:「我們好久沒有見面了。」
「是啊,距上次見面大概有半年了吧。」
「你心情還好嗎?你瘦了。」
「不能算好吧,那幸福是一陣的,像西北雨一樣,急促短暫。」
「嗯,我了解的。」
「我們好遠好遠,不然的話我們可以常常出來,我也就不會這麼難過了。」
「我的畢業音樂會,你會來嗎?」
我深深嘆了一口氣:「我想…我去不了了,你知道我沒什麼收入。」
「那我燒VCD給你!地址沒變吧?」
「沒有。」
我們只能不捨時間的流動,卻什麼也做不來。這樣子就像把快門調整到最慢的速度,我們兩個人是清楚的,其餘的人、物、背景等因為曝光較久而模糊,時間的動線清楚地顯現,發光的殘影。然而最慢的速度仍然是一種速度,我們同樣跳脫不出時間的折磨,我們必須移動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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