初衷:痞子榴 - 2 - Rodin's Fun Life

July 11, 2013

初衷:痞子榴 - 2

榴槤與美儀陸續走出一家叫「魔蠍座」的茶舖,那裡的炸甜不辣是他們倆的最愛。榴槤牽著腳踏車,腳上還是那雙五十元藍白色拖鞋。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?什麼時候,榴槤跟美儀走得如此親近?本來我以為省交附設管樂團的甄試後,他們不會再有碰撞;直到一個晚上,榴槤正要回住處,在一條暗得看不見底的巷子碰到美儀。美儀微低著頭,若有所思。她的背影跟夜一樣神秘,但還不至於引發別人的好奇。
「美儀!」榴槤驚嘆地輕喊,但還是有些清亮,這巷子還是太安靜了。
美儀回過頭,不太迅速。
「妳剛去哪裡?要回家了嗎?」她低調得跟夜晚很搭配,幾乎很難被察覺到,好像也只有榴槤知道她的存在,也能輕易地走近她。
「喔,我剛剛去上課。現在正要回家。」美儀微微笑,力道輕得不容易看出來。
「嗯,這樣嗎?反正我沒事,陪妳走回去好了。」
「好啊。」
通常榴槤會習慣走在美儀右邊,因為榴槤也把單車牽在右邊,這樣單車就不會清楚地隔開他們。若不是路燈頂在頭上,影子也不會這麼明顯黏稠,緊緊吸附他們的鞋底。也不知道是刻意還是巧合,他們倆一路上拖著影子,誰也不願意走太快。
「美儀,我總覺得每次跟妳講話都有很深很深的感觸,就好像我豪不費力地就將氧氣吸入肺裡了一樣。」他們站在美儀家樓下,隔壁有家卡拉 OK 什麼的,很巧這天晚上沒有人在裡頭哀嚎。
「對耶!」美儀先皺個眉頭,再慢慢展開笑容:「我也有這樣的感覺,總覺得很多事情可以輕易地讓你了解,我不需要多做解釋。」
他們繼續聊下去,彷彿有星星一樣多的事情要討論。「魔蠍座」是他們在市區裡的巷子發現的,這個星座讓榴槤懷疑很久,什麼來由至今都還不知道。第一次去「魔蠍座」,只是隨性找個地方坐,喝個什麼、聊聊天。那時候大約有四五個女孩,看起來也差不多是高中生,圍一圈坐在靠門口的位置。她們談話間會不時發出超大的咯咯笑聲,此起彼落。榴槤稱那笑聲有如火雞母的叫聲,這群「火雞母」還時常出現,只是可能換了不同的成員,或是另一個組織。榴槤誇張的說話方式,美儀覺得特別有趣。她可能不曾想過這樣講話,也不敢用尖銳的字眼。
在比較早的階段,美儀想跟榴槤學英文。他們固定每天晚上在市區的一家咖啡店碰面,美儀筆記作得很好,這是榴槤從來沒有的習慣。接著他們聊天,彼此很恭敬。通常人都會有一副恰到好處的面具,你必須表現出客套的善意,至少在未熟悉之前。慢慢地,英文教得差不多,他們的話題也從長笛課、音樂,逐步轉至了家庭、生活等等。有時候他們不一定會約在市區的咖啡店,接近公車總站的地方有間叫做 Leo 的咖啡店,大理石乳酪蛋糕是每回必點的甜品。
美儀看的書很多,她最常與榴槤分享的是詩集,然後他們開始交換詩作,並且以寫詩當成日記。放學後,他們通常會約出來散步。
「你真的很痞耶,每次都穿拖鞋!」這應該是美儀說過最粗魯的字眼了 - 痞。
「妳管!我就愛穿拖鞋,怎麼樣?」
「痞子!」
「別吵,要去哪?」
「不知道。」
「我們不能一直走到太平洋吧?」
「那…」美儀笑得快說不出來:「去『漂』好了。」
「漂」是另一家咖啡店,白色的地中海式建築,門口有小魚池,七里香等植物。店老闆是個有獨特脾氣的人,平時不多話,人緣卻很好;同時他自稱為咖啡館的「館長」。一般而言,店裡的客人不會很多,很平均地分散在每一天。這天榴槤特別想抽煙,在「漂」是第一次,於是他向館長要煙灰缸,館長點了頭。在「漂」,榴槤可能是第一個抽煙的人,不然就是有人抽煙時,榴槤跟美儀正好不在「漂」。
館長選了兩組特別的咖啡杯。每次到「漂」,館長一定會讓他們使用不同的杯組。美儀的是一組荷花杯子、荷葉杯碟的造型骨瓷器,一隻立體的蝴蝶成了杯耳朵。榴槤的則是典雅英式風格的骨瓷杯組,特別的是煙灰缸,一只扇貝造型的骨瓷碟子,還放上一片玫瑰花瓣。
「我本來以為這裡不能抽煙,因為實在沒看過有人在這抽。館長答應也就算了,他放這玫瑰花瓣我該怎麼熄煙啊?」
「我覺得蠻特別的,這也警告你少抽點。」
「妳看我抽不抽!」榴槤照樣拿出黑色包裝的大衛,打火機卡喳兩聲。他就愛唱反調。
「痞子,這是我今天的詩。」
榴槤接過手,仔細閱讀。嘴上叼著煙,手握鉛筆,眉毛皺得很緊,煙燻著。然後稿紙上畫了幾個圈圈還有箭頭,也有叉叉。
「好了,你看看。」
美儀接過去,榴槤彈了下煙灰,玫瑰花瓣顫動幾下。
「嗯,我喜歡這裡。」美儀拿起荷花杯子,喝一口曼特寧:「不過這裡我覺得不夠好。」她比了比,拿起鉛筆,加上幾個字,再轉給榴槤。
「嗯,同意!」榴槤舉起杯子,喝一口拿鐵。
同樣的,榴槤的詩也會被美儀修改。過程中美儀最愛挑錯字,她當作是一個遊戲,每挑出一個錯字就有分數,漏了錯字要扣分。集滿十個錯字後可以兌換一個起士蛋糕,一百個可以獲得飛鏢遊戲。她曾告訴榴槤,能精準地射飛鏢是很酷的,最好能像蒙面俠蘇洛留下記號那樣,她想要在制服敵人後留下三支飛鏢。但是她的敵人是誰呢?
「我不管,我就是要飛鏢遊戲。」那時候她這樣回答,語氣高昂,但說話速度很慢很慢。
每次出門,榴槤一定陪著美儀回家,自己再騎單車回去。離開「漂」的小徑上,夜晚十分寧靜,很適合他們倆個人散步;應該說,他們倆個很適合夜晚。榴槤會一邊唱歌,「嗯,你處理得很好。」沒錯,美儀用「處理」兩個字解釋榴槤的歌唱。他們的位置也沒有變過,榴槤在右邊,美儀在左邊。美儀家也在巷子裡,他們會自然地選擇幽暗的路行走,昏暗的燈光形成保護色,這時候只能聽到榴槤車輪轉動的聲音,還有一點點唏嗦的談話。
下課時間,榴槤會跟美儀交換作品,除了詩還有小說,有時候也有散文,投稿要用的。如果接下來那堂課過於枯燥,榴槤就乾脆看起美儀的作品了。偶爾,他們傳紙條,問問晚上要去哪裡?或是剛剛的作品如何。好長一段時間,他們的相處模式沒有變;就如同吸血在榴槤心裡也依舊。榴槤跟美儀沉澱並且結晶了很多過往,跟吸血卻早已停止了累積。打消轉學的念頭開始,榴槤就習慣抽煙了,而且脾氣變得暴躁,他身旁的氣流讓人不敢靠近。對於這一點,美儀不曾過問,可能因為榴槤不曾在她面前發脾氣,不曾灑脫地甩下東西而去,也不曾跟她有過爭端。這是到底不相干的兩回事。
嚴重的時候,榴槤會讓住處佈滿煙霧,繚繞整片天花板。即使抽煙違反校規,打工也違反校規,榴槤不曾間斷過。總之「你不問,我不答」。
那時候榴槤高中二年級,花蓮的大街小巷也都留下美儀跟榴連的影子。有一次,榴槤跟美儀約好要去太魯閣。美儀偷拿姊姊的駕照,同時約了她國中同學葛蕾蒂,三個人兩部機車就出發了,那種乘著風的感覺一定很棒。星期六,榴槤跟美儀就到車站附近租一輛機車,大搖大擺地跟葛蕾蒂會合,葛蕾蒂騎的是他們家的機車。榴槤帶著他的手提音響,美儀帶著長笛。他們一行人在太魯閣某個隧道口停下,因為不是幹道,所以沒有來車。榴槤準備好空白錄音帶,等著美儀吹奏長笛。拱型的光亮射進隧道,三個小小的人形剪影在嬉鬧,活像皮影戲。
「葛蕾蒂,妳知道待會怎麼走可以接到七星潭嗎?」
「不是很清楚耶!路上應該會有標示吧。你們要去七星潭喔?」
「嗯,想去看看海。」
七星潭原本並不位於海邊,據說是以前海岸附近有七口潭水,人們稱之為七星潭。後來潭水乾枯了,七星潭的居民便遷徙倒海邊,他們仍以七星潭人自居,於是該海岸就變成七星潭了。七星潭的景色特美,岸上是沙礫組成,隨著季節輪替、氣候轉變、或是不同時間更疊,七星潭海面會呈現不同的色澤、亮度等。例如原本碧綠色的海水,越遠的地方越是深藍,白花花的浪潮撲著岸;到了傍晚,深藍色的水變成紫色,海平線映著彩雲,反射出銀白色斑點,閃閃發亮。太陽更暈黃之後,七星潭就像灑了金粉,萬分輝煌,一直到太陽終於西落了,它才不捨地幻成灰藍色。那些亮點逐漸暗去,然後海水再慢慢變得深灰藍。所有的節奏是搭配的這樣好,像交響曲,自然的韻律。
日出的時候更是精采,東方海平面上先是一條銀線,然後白光乍現出來,海水晶瑩剔透,越閃越白,一顆巨大的圓球從水中浮出,富麗堂皇,那一幕彷彿是上帝的感召。這時候大地開始有了顏色,天空也變藍許多。金色的圓球慢慢轉為白亮刺眼,唯一不變的是海潮的聲音,那些煩惱瑣事也都隨著回流的浪退了回去。幾艄漁船回港,零零落落,載滿了整船的收穫。七星潭的日出是有聲音的,去看看那景象,一定可以聽見天賴般的感動。還有春、夏、秋、冬…說多了也是一樣,親自體驗過了以後,你才能知道我在描述什麼。
榴槤載著美儀,省道上車子很多;在一個岔路口,他們左轉進入,葛蕾蒂繼續直行,她並沒打算一起去七星潭。岔路兩旁盡是樹林,密密麻麻染綠了氣氛;有些段落是竹林,風吹得竹子嘎嘎搖晃。接近七星潭的路上,他們經過一座墓園,榴槤騎得很專注,速度適中,兩個人一句話也沒說。但不是因為場景的關係,榴槤騎車本來就不快,特別在路面不好的情況。
我想起國中時曾騎車跌倒,那時候美其名是要去載朋友,參加同學父親的葬禮;但大部分是想騎著車子兜風。在一段急轉彎的山路上,我一點也沒有煞車的意思。車輪輾過沙礫,我心一驚便瞬間凍結了,然後我躺在地上滑行。因為速度的關係,我左手手肘和左腳膝蓋硬生生往後拉扯,於是左半邊二肢內側磨得灼熱;我聞到一股焦味、泥土味混著血腥味,然後就看到我膝蓋上一塊三平方公分大的肉,疼痛地挨著一點表皮,走動時還一開一合。鑲著小沙礫的傷口不斷滲血,我簡直快不能行走。
原本認為小傷口不打緊,自行到學校保健室擦藥。紫藥水把我的膝蓋跟手肘全染了色,但是血仍不停地流,傷口更是越來越痛。到了晚上,家人帶我去診所,醫生一看到鑲滿沙礫的傷口,紫藥水塗得亂七八糟。接著醫生準備了棉球,沾上雙養水,我知道可怕的事情要發生了。
「弟弟,你忍一下喔!」
我躺在病床上,雙手抓著頭頂的欄杆,像難產一樣痛苦。醫生用力搓我的膝蓋,把紫藥水洗掉,也把沙礫清乾淨。第一回結束,還有第二回,手肘也沒略過。不敢了,我真的不敢再騎快車了。
不久,他們看見蔚藍的海,繞著海灣沿路走去,這裡就是七星潭。這天天候爽朗,陽光暖暖地照著。榴槤跟美儀直接到「原野牧場」,那是在七星潭邊,以養羊為主的牧場。牧場內有一間木造的餐廳,也叫「原野牧場」。餐廳內的食品全是「羊製品」,羊排、羊奶、羊奶咖啡、羊奶冰淇淋…為了搭配建築,原野牧場內的桌椅也都是木造或藤編的,採光良好,因為四面大量運用了強化玻璃。坐在窗邊,七星潭的全貌一覽無遺,還可以看到遠處的清水斷崖。
窗邊是他們固定的位置,一人一杯羊奶咖啡,還有一小片起士蛋糕。榴槤望著窗外,圓弧形的海岸線,延伸至北邊的清水斷崖,像巨人的腳指排成一列;峭壁上的道路蜿蜒盤旋,壯麗的浪花衝擊山腳,濺成一把白色摺扇。
美儀看著榴槤,視線從眉毛尾巴轉移到喉嚨上的脈搏,再到手指,輕輕握著杯子的右手。美儀愛了,就在那一瞬間,比白色摺扇張開來還要短的秒數。榴槤依舊看著窗外,浪花沒有停息激昂,兩個人都沒說話;靜靜地,只有原野牧的吊掛式風扇,很輕很輕地轉動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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